北海道越南移工「討薪記」:不當解雇實習生的勞動黑暗
月初台灣美堤食品因剋扣工資,爆發越南移工罷工事件,雇主在承諾給付後,日前又疑似秋後算賬,再次引發社會關注。而在北海道,最近同樣也發生了越南移工遭不當解雇、加入工會討薪成功的案例,吸引了許多日本媒體的目光。
日本以「技能實習生」為名,在近十年大量引入移工,而今年四月新入管法上路後,將再開放更多移工赴日工作。而根據越南政府統計,在2018年越南移工的工作國,以赴日者(6萬8千人)最多,首次超越了長期居首的台灣(6萬人)。預料在新法上路後,將有更多移工選擇前往薪資較高的日本。
許多移工是懷著對賺錢、考證照、甚至居留的希望赴日工作的。但在語言、身份上都居於弱勢之下,對移工的欠薪與不當解雇等勞動爭議,也層出不窮。在這樣的情況下,究竟越南移工是如何討薪成功的?本文特別專訪負責該案件的札幌地域工會副委員長鈴木一,請他談談是如何成功爭取移工權益。
▌越南實習生不當解雇問題
事件發生在東川町,這個在大雪山腳下的小鎮,向來以優良的水質與農產著稱,近年更打出「寫真之町」的名號吸引觀光客,在台灣也小有名氣,亦設有對外國人招生的語言學校。
然而,地廣人稀的北海道,長期苦於人手不足,因此北海道的移工人數,在十年內成長了四倍,前兩名的中國與越南移工佔了約六成五,東川町也不例外。當事越南移工是作為農產運銷公司「東興青果」的技能實習生赴日,實習目的為學習農業產銷相關技術。但在被分發到東川町後,實際上卻是作為派遣工,每天被載到不同的農家去幫工。
而到了今年一月,公司突然以「合作農家減少」為由,將幾十名移工全數解僱。但大部分的移工為了支付仲介費,在出國時都貸有高額貸款,若就此失去在日本的工作,生活將陷入嚴重困境。面對不當解雇的問題,移工們選擇透過工會來爭取新資權益。但東川町距離札幌有150公里,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的越南移工,是如何向札幌的工會求助呢?
「關鍵在於今井先生。」今井是在鄰近城鎮經營肉用羊牧場與建設公司的企業主,由於鄉村已經沒有年輕人,自三年前起陸續僱用了近二十名越南移工。今井將移工視為公司的接班人,積極培訓移工的日語能力,並鼓勵移工考取日本的專業證照。
「一開始是仲介來問說有幾十名移工沒工作,問他能否雇用。但移工雇用都有配額,怎麼會突然多幾十個人?今井覺得事有蹊蹺,便帶上了自家移工當翻譯,前往東川一探究竟。東川的移工在說明自身狀況之外,也透露同公司位於北海道美幌町的農場也有相同情形。隨後,今井透過人脈聯絡札幌的律師、工會跟媒體,事情才爆發出來。」
在今井的引介下,鈴木帶著工會秘書,前往東川與美幌組織移工加入工會,由工會出面協商。但雇主轉而表示願意收回解僱,安排移工到其他分公司繼續工作,並補回空窗期的工資,條件是移工必須切結脫離工會。鈴木有些遺憾地說:「雖然明顯是不當勞動行為,但在身負貸款的經濟壓力下,有不少移工就此簽名。」
在雇主的壓力下,最後剩下東川仍有七名移工不願就範,他們除了受訪之外,也拍下日本媒體報導畫面,加上相關文書證據上傳社群媒體,讓事件在越南國內傳開,使得越南政府也派員前來處理此事。「我原本以為越南大使館是來幫忙的。」鈴木憤怒地說:「結果官員跟仲介一起出現,仲介則一面發放慰問金,一面勸移工不要被日本工會操弄、騙錢;官員則要我不要多管越南人的閒事,並指責移工鬧事損及國家利益。」
作為日本反戰學運世代的一員,又是資深的工會組織者,鈴木當場斥責道:「我年輕時反過越戰,現在房間牆上還有胡志明的照片,你如果還算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員,就該站在自己國家勞工的那一邊。」越南官員聽了,態度稍微軟化,但仍強調不需日本工會介入,他們會妥善處理。但移工堅持相信工會,拒絕被摸頭。
在工會與律師研究後,發現雇主在加班費、薪資計算上均有短少,解僱時也只針對移工,明顯違反勞基法。此外,「假實習真派遣」的做法也明確違法。因此秘書處一面至法院提告、向主管機關檢舉、並聲請不當勞動行為裁決,一面提出團體協商。
由於是日本新入管法通過後的第一件團體協商,到了協商當日,會議室外擠滿了各家媒體,守候這場具指標意義的協商結果。鈴木笑著說:「我還故意把窗簾都拉開,看到外面一堆攝影機,公司代表壓力很大。」
日本工會實力雖逐年衰退,但在經驗豐富的工會幹部與律師支援下,大部分的雇主對團體協商仍舊相當忌憚。「公司當初沒有想到會有工會介入,文件都白紙黑字被移工拍下來,因此違法事證相當明確。在我的經驗裡,其實算是比較單純的案件,資方一下就舉了白旗。」
在訴訟與輿論的壓力下,公司很快就選擇和解,由於移工們已經不願意再在該公司工作,因此和解條件為由公司支付移工補償金,讓他們返國後能夠償還貸款,換取移工撤告,事件就此落幕。
但事件雖告一段落,對鈴木來說,工作才剛剛開始。首先,在本案中理當負責監察東興青果的監理團體「三愛友好交流協同組合」,過程上卻完全站在公司一方。而主管機關對於工會的檢舉,在事後回文表示,對東興與三愛均已以書面要求改善,東興回覆表示將停止雇用技能實習生,三愛則表示會改善,但詳情不明。這次的書面雖會留在官方記錄上,但不會對兩家公司具體懲處,不當勞動行為也不會列入考慮。
在日本技能實習法制中,雖設有「監理團體」負責監察雇主是否有違法,但由於監理團體的收入,來自於企業為雇用移工所繳交的行政費用,若雇主減少雇用移工,收入也會減少,因此監理團體經常被質疑對違法雇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鈴木認為,本案很明確地凸顯出政府雖宣稱會強化監理,實效性仍相當有限,監理制度仍有很大改善空間。
除了日本國內的監理制度外,如何遏止海外惡質仲介,也是關鍵。雖然各國政府都規定了仲介費的上限,但在本案當中,每位移工實際上都支付了高過法定上限兩倍到三倍的仲介費。鈴木進一步指出:「在背負著鉅額貸款之下,移工們在面對勞資糾紛時只好選擇忍耐,等於是助長剝削。」
對於未來的工作方向,鈴木指出:「工會也不能只批判政府,自己也必須準備好。」鈴木進一步反省:「這次的翻譯與安置,幾乎都是靠今井先生就近提供人力與宿舍,但之後我們必須自己準備好。以本會來說,開始已經跟一些教會洽談,希望在必要時能借用教會做為安置中心。」
鈴木認為,接下來必須串連各地工會,彼此共享經驗、資訊以及資源,建構協助移工的全國性網絡。最重要的是,必須能即時找出散落在日本各地,需要協助的移工,這就得要靠工會的草根力量。此外,從這次的經驗當中得知,從聯繫、蒐證、串連到輿論施壓,社群媒體也扮演著關鍵的角色。
伴隨著台灣開放移工,移工工運也順勢而生,至今一晃眼已經走過二十幾年,除了台灣工運團體外,也開始有移工工會成立。而日本在開放移工數年後,語言、地域與種族上的歧異,仍讓移工與日本社會、勞工間有著深深的隔閡,鈴木坦言:「許多工會都還在觀望,有些是覺得事不關己,有些則是不知道該從何著手。」較之台灣,日本工會仍擁有相當的協商、組織實力,但要如何將其化為保護移工的力量,還有一段路要走。
「日本雖然是個排外的國家,但勞動者的團結並不分國界。希望我們的努力,能夠讓更多移工過上更好的生活。」語畢,鈴木看著牆上移工們送給工會的手寫致謝海報,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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