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哲的大叔遺志:阿富汗淪陷後的NGO與「一水希望」
近日美軍撤離阿富汗,阿富汗塔利班重返政權,機場的逃難潮與之後的人權問題,均引起國際關注。然而在阿富汗,仍有許多人正留在當地,持續為阿富汗人努力。當中致力醫療與水利設施的「白沙瓦會」,以及捍衛女性人權的「阿富汗婦女革命協會」(RAWA),由於與日本社會的深厚淵源,也受到日本媒體的關注。
在1979年蘇聯入侵之下,有許多阿富汗人逃至巴基斯坦,居住於難民營中。日本的中村哲醫師在1984年至巴基斯坦白沙瓦的難民營行醫,之後成立「白沙瓦會」,在巴基斯坦西北與阿富汗東南的無醫地帶建立醫院。
2001年,當美軍與塔利班開戰時,白沙瓦會則致力於解決戰爭下糧食不足的問題。而後中村醫師認為:阿富汗社會的根源在於貧困,而貧困來自於乾旱,只靠醫療是不夠的。因此在阿富汗東南部推動「綠之大地」計畫,建設水利設施,將沙漠轉為良田,目前灌溉區約有65萬人定居。
對於美軍與神學士之戰,或是更早之前的內戰。中村醫師向來從阿富汗人民的角度出發,力陳阿富汗人在大國與周邊各國長年介入下,受害之廣、之深,以及以國際力量解決人道危機的重要。而要在各方割據的阿富汗建造醫院與水利設施,無可避免須取得當地統治者的協助,當中也包括塔利班。
他認為「民心厭戰」是塔利班支配的基礎,在對抗塔利班上被西方寄與厚望的北方聯盟,也有過在內戰中屠殺平民的歷史。因此有許多地方的民眾選擇支持神學士,未必僅是因為民族或宗教上的理由,也可能是出自對其他勢力的不信任,或是生活上根本沒有選擇。
如果要讓反恐成功,比起扶植塔利班的敵對勢力,或是救濟逃到國外的難民,更根本的是從基礎面解決阿富汗的民生問題——如果能在家鄉好好過活,沒有人喜歡逃難或打仗。
但中村醫師在2019年,在阿富汗遭到槍手伏擊而逝世。消息一出,當地民眾紛紛自發舉行追悼儀式,在網路上也是一片感恩與哀悼之聲,阿富汗總統甘尼(Ashraf Ghani)更在喪禮上親自抬棺。然而根據《朝日新聞》在今年6月發佈的一系列調查報導則指出:
日前根據《朝日新聞》報導,在塔利班佔領喀布爾後,有一面畫著中村醫師的壁畫被抹去,寫上「賀獨立」。然而塔利班政府官員在此一報導後,卻對日本記者表示,「塔利班非常敬重中村醫師,並未下令抹去肖像。」而根據白沙瓦會的官方聲明,雖然塔利班政府的態度尚不明朗,但由於並未出現大規模的戰鬥或劫掠,因此醫院、水利設施均重新開始營運。無論政權如何交替,他們都會秉持中村醫師的遺志,與阿富汗人一起對抗疾病與饑荒,也希望國際社會能持續提供支援。
另外在塔利班政權下的女性權利問題,也成為媒體連日報導的焦點。日本國立室蘭工業大學教授清末愛砂長年至阿富汗進行關於婦女、兒童人權的田野研究,也擔任日本「RAWA之友協會」的理事,持續對日本社會傳達來自阿富汗的最新訊息。
RAWA成立於1977年,宗旨為反對戰爭與原教旨主義對女性的壓迫,透過刊物、孤兒院、醫院、法律支援、教育等行動,希望能保護阿富汗女性的人權。在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時,RAWA將活動據點遷移至巴基斯坦的阿富汗難民營,但其創始人米娜(Meena Keshwar Kamal)在1987年為蘇聯特務機關KGB所暗殺。直到2001年塔利班失去政權後,RAWA才開始返回阿富汗。
除了RAWA之外,清末也在著作中介紹了其他阿富汗的人權NGO:阿富汗兒童教育與照護協會(AFCECO)、阿富汗女性能力促進協會(OPAWC)與阿富汗女性與兒童人道支援協會(HAWCA)。這些NGO透過提供基礎教育、職業訓練與社福設施,例如教女性縫紉與算數、提供家暴受害女性庇護所,以及讓女學生學習傳統上禁止女性接觸的音樂等等。
清末也在書中提醒,阿富汗的性別暴力與壓迫結構是相當複雜的,若從歷史上爬梳其原因,其實包括了社會上的家父長規範、親蘇政權的壓迫、蘇軍與美軍等外國軍事行動的破壞、阿富汗境內的內戰與軍閥統治以及塔利班政權——這些政治勢力彼此間雖互相敵對,但都讓阿富汗女性的處境更加艱困。
例如RAWA就認為:美國所主導的軍事行動,雖推翻了塔利班政權,但長期以來也導致了阿富汗平民的大量死傷,再加上美國所扶植的阿富汗政府太過腐敗,不僅對阿富汗女性造成新的困境,也提供了塔利班東山再起的溫床。因此,站在阿富汗女性的立場來說,即便反對塔利班,卻也無法接受美國以解放阿富汗女性,來正當化對阿富汗的所有軍事行動。
而在塔利班重返政權之後,清末在接受《NHK》採訪時表示:由於並不信任塔利班「在伊斯蘭律法下保障女性人權」的宣言,一些NGO決定暫時關閉,並讓成員到鄉間避風頭。但同時在各地也有許多團體高舉「阿富汗女性不是奴隸」,選擇站出來抗爭。清末並轉述一位阿富汗運動者的訊息:
看到美軍撤退後,阿富汗政府不戰而潰的慘狀,有些論者將阿富汗人全數視為扶不起的阿斗,再次遭到塔利班政權統治是咎由自取。但比起急著撇清「台灣不是阿富汗」,如果我們從阿富汗人民的觀點出發,就能看到長年在列強環伺下,飽受戰亂、腐敗與獨裁的悲哀,以及在逆境中仍不放棄追求自主獨立的意志。數百年來受到不同外來政權統治,體驗過狗去豬來,身不由己的台灣人,應當更能體會才是。
而即便塔利班重回政權,也不代表國際社會只能對阿富汗就此袖手。中村醫師在遇刺前的最後一篇投書中指出:有一些少數派民族的村落,在嚴苛的自然環境與異族環伺下,長年尚武排外,是塔利班的溫床。但就在幾個月前,該族的長老終於決定加入灌溉網絡:
「因為我們相信你的正直。」
他認為國際社會對於援助阿富汗的成果,多聚焦於首都喀布爾的現代化,但在草根層面一點一點地化解民族隔閡,雖然緩慢而不顯眼,卻一樣重要。
此外,中村醫師深知當地人無法自行建設、維修的現代工程,是沒有辦法持續與普及的。因此他取法於日本百年前的水利技術,工法以石塊、蛇籠與植樹為主,即便在他過世後,相關工作仍由當地民眾持續進行。
而即便KGB及塔利班能殺害、逮捕NGO工作者,也無法奪走女性透過培力所得到的知識、技術與自主意志。正如清末所寫道,阿富汗女性並非只會坐等外國軍隊來解放自己,而是已經以「筆、紡車與小提琴」自主抵抗了數十年,接下來也不會放棄。顯然如何持續提供切合在地脈絡的援助,仍是今後的關鍵。
如果一位日本醫生能夠花費數十年的歲月,在荒漠中打造出能養活數十萬人的沃土。如果從戰火下的難民營中,能誕生出數十年來奮戰不懈的女性人權組織。那麼對於阿富汗的未來,接下來能做的——或者說該做的——顯然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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