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電影的「龍標」:賈樟柯平遙事件...中國獨立影展的悲涼無聲
2017年開始舉辦的平遙國際電影展是中國知名導演賈樟柯精心打造的影展,開辦之後,也成為逐漸受到關注的影展。不過,就在今年第四屆影展進行之際,賈樟柯突然宣布明年起的平遙電影展將交由平遙政府,他不再參與其中。山西汾陽出身的賈樟柯,電影作品多以山西故鄉為主題,2006年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之後,也使得他成為山西的招牌。值得注意的是,賈樟柯對故鄉山西投入資源扶植當地的藝文活動,諸如平遙國際電影展、2019年開始的呂梁文學季等。
也因此,賈樟柯的退出讓人詫異,各方也不斷探究背後原因,目前最可能的原因或許是影展中兩部獲獎作品未獲「龍標」。今年關於中國影展的話題還有一個,就是2000年之初開始,中國原有三大獨立電影展——雲南的雲之南紀錄影像展、南京的中國獨立影像展以及北京的北京獨立影像展,2012、2013年中國政府對獨立電影展大掃蕩,僅僅中國獨立影像展殘留,不過,該電影展的放映部分也已關閉,僅留參賽與評獎等環節,可以說名存實亡,今年1月,中國獨立影像展也正式宣告陣亡。
從獨立影展正式宣告消亡到賈樟柯退出平遙國際影展,其背後是中國電影管理體制更加強固的象徵,這段歷史與現實都值得深入討論。
▌獨立電影的起點
在中國的脈絡下,獨立電影大抵是指不經電影審查、自籌資金拍攝、表達民間觀點的影像作品。
1990年代初期是中國獨立影像萌發的起點,首先揭開序幕的是吳文光1990年的紀錄片《流浪北京:最後的夢想者》。這部作品以五位流浪北京的藝術家為對象,他們為了尋求藝術發展的機會來到北京,不過,代價是貧窮漂泊的生活,就在這樣的狀態裡他們在繼續前行。
這部作品之所以被視為獨立紀錄片的起點,在於1980年代中國電視台開始發展之後,出現「專題片」的類型,專題片的表現形式主要是以介紹為主,影像在其中只是輔佐功能,《河殤》就是專題片的代表之一。與專題片有既定的主導敘事相較,《流浪北京》裡的鏡頭與受訪者之間的關係是平等以及問答之間也是自由開展。此外,專題片經常從國家社會的視角出發,《流浪北京》則開啟了民間觀點的視野。
按呂新雨教授的《記錄中國:當代中國新紀錄運動》(2003)一書所述,紀錄片成為1990年代中期中央與地方電視台的重要節目,諸如1993年上海電視台的「紀錄片編輯室」、同年中央電視台「東方時空」節目當中8分鐘的「生活空間」,這些紀錄短片標榜老百姓講自己的故事,一時之間收視者眾,更多的地方電視台也以類似的節目名稱徵求紀錄短片。參與拍攝紀錄片者更是大量增加,一時之間,構成蔚為壯觀的紀錄片運動。
在電影方面,第六代導演張元1991年的作品《媽媽》被視為起點。《媽媽》的問世過程,可以看到獨立電影為何產生。根據加州大學教授白睿文(Michael Berry)《光影言語:當代華語片導演訪談錄》(2007)一書當中對張元的訪談,1980年代末期,兒童電影製片廠準備拍攝根據戴晴小說「太陽樹」改編的電影,小說的主題是單親媽媽跟腦性麻痺小孩之間的故事,還在北京電影學院就讀的張元原訂擔任這部作品的攝影師。不過,兒童製片廠評估難以賺錢作罷。而後,這個案子移轉到八一製片廠,這時已是六四天安門事件結束不久,小說作者戴晴因天安門事件被捕入獄,體制裡的製片廠自然會考慮政治問題,這個案子再度作罷。
張元因為原本計畫擔任攝影師,對腦性麻痺兒童的狀況做了相當多的研究,最終,索性自籌資金開拍,完成之後,將作品送往國際影展,其間所獲得的獎金也得以回收成本。自此,開啟年輕的第六代導演1990年代至2000年初期的獨立製片與國際影展之路。
▌在博弈之間前行的獨立電影展
獨立電影節就是從1990年代開始撒下的種子慢慢開始的。2003年被稱為中國獨立影展元年,這一年雲之南人類學影像展成立,兩年後更名雲之南獨立影像展。也在這一年,南京的中國獨立影像展問世。2006年北京電影論壇開始,2009年更名北京獨立影像展。這三個影展被稱為中國三大獨立影展。
這三個影展的生成過程各有不同,雲南因多族群因而有人類學研究的傳統與資源,促成雲之南影展的也是這個領域相關的研究者,成立之初以人類學為範疇,而後才以紀錄取代人類學。專以紀錄片為對象,是雲之南與北京、南京影展的不同之處,北京與南京的影展是包含紀錄片與劇情片等項目。此外,雲之南是雙年展,標榜公益性質,籌辦資金多是國際資金。北京的獨立影像展位於北京郊區的宋庄,這裡有著眾多藝術家的工作室駐紮,之所以如此,在於北京舉辦奧運會前後,意識到文化產業的重要性,把原是農村的宋庄打造為藝術重鎮。
只是,官方想到的是「文化產業」裡產業兩字所代表的錢,藝術家想到的是「文化產業」裡文化兩字所代表的自由與多樣。北京獨立影像展的重要之處在於以1980年代就已成名的藝術評論家栗憲庭為中心運作,以他名義所成立的基金會籌辦影展、購買紀錄片、辦學校培訓新人等,以組織化的方式進行長期經營。
就電影來說,獨立電影展對於提攜新人有著重要的角色,以南京的中國獨立影像展來說,導演刁亦男2014年以《白日焰火》拿下柏林影展金熊獎之前,他的作品便在影展中參展,同樣地,畢贛2015年的《路邊野餐》大獲好評,也拿下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在《路邊野餐》之前,還是山西傳媒學院學生的畢贛,他的處女作也入圍了影展的競賽單元。凡此種種,可以看到獨立影展對於提攜新人的重要性。
不過,獨立影展真正的問題還在於中國政府從點到面的打壓,獨立紀錄片導演文海所寫的《放逐的凝視:見證中國獨立紀錄片》(2016)是關於中國獨立紀錄片最詳盡的一本書。其中,可以看到非常多政府之力對獨立影展的打壓。舉例來說,2007年雲之南獨立影像展原本將放映胡杰的紀錄片《我雖死去》,然而,影展卻因此片而被迫關閉。
胡杰,2004年拍攝了《尋找林昭的靈魂》,林昭是1957年反右運動中批評共產黨入獄的北京大學學生,也是基督徒。最終,她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1968年被槍決,享年36歲。《我雖死去》當中,胡杰繼續中國幽暗歷史的探索,這次的主題是文化大革命當中,第一個被紅衛兵打死的女校長的故事,校長的先生拍下遺照與保留血衣等,多年之後再現歷史真相。也就是這樣的作品,突然一聲令下,雲之南獨立影像展被迫關閉。
政治首都下的北京獨立影像展也不遑多讓。2012年北京獨立影像展舉行之際,突然停電,這是政府的行動,他們所持的理由是電影管理相關條例,例如所放映電影要有政府審批的文件等。影展方的回應是,影展電影的放映都在藝術家的工作室,也不是公映,屬於表現自由的範圍內。尤有甚者,栗憲庭基金會也有培育電影人才的電影學校,也在這一年,各地前來報到的學員居然被警方送至附近的賓館,第二天再送至火車站要求他們返鄉。
從點到面,最終是2012年到2013年中國獨立影展的拆遷年。這一年之間,獨立影展不約而同被迫關閉。考究其理由,北京奧運前夕的汶川大地震,當地的環保工作者譚作人調查豆腐渣工程及其所引起的死傷,結果被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留。這些過程有女權主義者艾曉明的《公民調查》、艾未未的《老媽蹄花》等作品紀錄。
2008年年底,劉曉波參與起草《零八憲章》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處11年有期徒刑。其間,導演文海匿名拍攝了《劉曉波被捕前的最後訪談》,這些作品的出現讓中國政府擔憂大眾對紀錄片所揭示的真相感興趣,尤其網路時代訊息更是快速傳遞,獨立影展、紀錄片因而成為中國政府的敏感詞並採取全面打壓的作法。自此,中國獨立影展名存實亡,至於今年終於消亡的南京獨立影像展,其實2012年就已關閉影展最重要的放映環節,只剩影展的評獎等環節。
▌因龍標之故?
如果說獨立影展試圖以民間之力與觀點,再現不同於官方樣板的中國,可想而知其與官方之間的衝撞力道不會小。與之相較,平遙國際電影展的案例則說明即使是在體制內籌辦電影展,也還是會碰觸到電影管理體制的地雷。
作為現今中國電影的代表人物之一的賈樟柯,1990年代中期出道之際,是獨立電影導演,他著名的「故鄉三部曲」——《小武》(1997)、《站台》(2000)與《任逍遙》(2002)都未在中國公映過。2005年前後,他的電影開始獲准在中國公映。2006年賈樟柯以《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這是他藝術生涯的高峰。
導演賈樟柯的另外一面,是中國文化界的意見領袖,他代表一種在體制內追求以人文精神進行文化變革的立場,目前賈樟柯也是全國人大代表。對於自己的故鄉山西,2017年創辦平遙國際電影節、2019年創辦呂梁文學季,可以說是體制內願意以自己資源回饋自己故鄉的佳例。
正是賈樟柯的出手,讓平遙國際電影展得以有國際電影人士的參與以及關注,平遙國際電影展也以相當的前衛性受到矚目。然而,到底什麼樣的因素導致賈樟柯退出自己一手打造的影展?
根據媒體報導,可能的原因是這次平遙國際影展的大獎「費穆榮譽最佳影片」的《媽媽和七天的時間》以及「青年評審榮譽」的《裂流》沒有龍標,所謂的龍標就是中國電影經過電影審查通過後核發准許放映的標誌。按《電影產業促進法》第21條的規定,「攝製完成的電影取得電影公映許可證,方可參加電影節(展)」。如果違反,依該法第49條之規定,發行、放映未取得電影公映許可證電影的,由原發證機關取消許可證。此外,視放映違法所得是否超過5萬元為標準予以不同程度的罰款,超過5萬元,處以10倍以上20倍以下罰款,無違法所得或違法所得未超過5萬者,處以50萬元以下罰款。
在這些相關規定當中,罰款部分應該還是能夠承受的部分,比較麻煩的應該是「由原發證機關取消許可證」,按該法35條,「在境內舉辦涉外電影節(展),須經國務院電影主管部門或者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政府電影主管部門批准,」平遙國際電影展的舉辦,主管的山西省電影主管部門自然歡迎都來不及。不過,在這條文裡國務院電影主管部門也有權管理,歷經未獲龍標的電影上映一事,是否會影響下次平遙國際影展的籌辦,這是最大的懸念。
如果確因龍標問題,賈樟柯宣布退出自己一手打造的國際影展,應該說賈樟柯以一種自覺的姿態退出。這種自覺退出,應該也有些無奈,從他第一部作品《小武》開始,迄今導演生涯23年,從獨立電影導演到獲准公映的體制內導演,所面對的中國電影管理體制依舊鐵板一塊,而且還有更加強化之勢,從獨立影展到民間參與的國際影展都受制約,賈樟柯的退出,也許還有一份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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