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干人(下):離散中亞的「人肉時空膠囊」?
前情提要/上篇:東干人(上):說著「清末漢語」的回人
雖然老爺根本不知道台灣在哪裡,但聽到從台灣來的我,居然聽得懂一點東干話,他也覺得很新奇。不過他對台灣僅有的疑問,居然只是「你們那裡有沒有穆斯林啊?」其他的,他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不僅如此,老爺甚至連中國都沒去過。我說那裡有很多人說著和東干語類似的語言,並且試探地問他想不想去看看,沒想到他只揮了揮手說:
那裡沒有穆斯林,何必去呢?
老爺又說,他倒是去過麥加和孟加拉,臉上堆滿自豪的笑容。
中國當然不是沒有穆斯林。只能猜想,或許被左宗棠趕盡殺絕的東干集體記憶實在太深刻,以致於中國今日還是以「不歡迎穆斯林」、「非我族類的國度」形象存在老爺心中。
這種以宗教認同取代地緣認同的東干族裔性,也是許多中國學者經常忽略的。中國學者習慣強調,為了和同樣是穆斯林的其他中亞民族區隔開來,東干人選擇強調自己的中原文化,因而以旗袍長衫做為民族服飾、把清宮廷舞建構為民族舞蹈,甚至在清真寺的建築形式和裝飾符號上也富含「中國特色」,導致我們容易將東干人想像成為「中國人的後代」;就連他們的馳名菜餚「東干涼粉」(Ашлянфу),看上去也都和陝西的涼皮十分類似,只是沒那麽酸、冷湯的比例也多一些。
這些易於印證「東干人是來自中國的人肉時光膠囊」的說法,大多便是這些以中國/漢人為本位來思考的產物,但實際上東干人未必喜歡被貼上中國標籤。
一般來說,東干人較少對特定國家持有歸屬感,不論是「祖國」或者是讓他們「客居」的蘇聯或中亞國家。甚者,他們雜揉的族群認同,往往也難以用國族國家的框架去理解;與其期待他們對中國會抱有對「祖國」、「故土」的情感,不如說他們對於世界各地其他「講漢語的穆斯林」會感到親切。
比如據傳祖先來自中亞布哈拉(Bukhara)、同樣是穆斯林的鄭和,比起其他中國的偉人,就更能引起他們的共鳴。這或許也是老爺格外關心台灣有沒有穆斯林的原因。
相較之下,舊時的蘇聯研究則傾向認為,東干人在原鄉流離的歷史記憶、以及對於蘇聯張開雙手接納他們的感恩,使得他們的認同更偏向新故鄉。
但蘇聯這廂的說法,也並非毫無問題。尤其蘇聯解體之後,剛剛獨立的哈薩克、吉爾吉斯政府,都希望在人口結構上進行去俄羅斯化,讓哈薩克人、吉爾吉斯人分別在境內成為優勢族群;作為少數族裔的東干人,因此越來越常被理解為「來自中國的外族」、而不再是蘇聯時代的「社會主義大家庭一份子」,必須開始面對新的邊緣化困境。
巧合的是,在將「東干人打造成外來人口」這件事上,中亞國家和中國不謀而合,儘管他們各自懷抱的目的不盡相同。對於中亞國家來說,東干人被「外族化」有助於維繫優勢族裔統治的法理性;對於中國來說,將這些「前朝遺民」打造成新的「華人」,則為中國在中亞地區施展影響力時,提供了可資運用的槓桿。
尤其,一帶一路成為熱門話題後,這些恰好位在絲路上的東干人也難以置身事外,成為中國政府意圖拉攏的對象。
不過這麼一來,問題又來了。從中國移往海外的回族,到底算不算是華人呢?如果算的話,其他的中國少數民族,諸如蒙古族、朝鮮族、維吾爾族,甚至哈薩克族,我們又該如何看待呢?
為此,中國學者甚至新創了「少數民族華僑/華人」的概念,試圖開拓位於國族和族裔性之間的灰色地帶,卻也可能再度落入對於分類界線的偏執,進一步僵固人類充滿彈性、而五彩斑斕的認同可能性。就此而論,與其說東干人是個「時光膠囊」,不如說他們直指了人類對共同體想像的一道道缺口。
但不管怎麼說,東干人的存在,不啻讓我們看到離散(diaspora)這個概念,仍然是以國族國家為中心的概念,並且總是隱含著「對家國的回望或盼望」。將一群人說成是離散族裔,便預設了他們只是暫時客居他方、有個「故國」可以回去,又或者至少應該為他們創造一個國家(例如歷史上的猶太人)。
但所有這些,似乎都離老爺太過遙遠;對他來說,「一帶一路」再遠大再輝煌,或許都遠不如他眼前坑坑巴巴的柏油路來得重要。連續幾個髮夾彎之後,柏油路突然不見蹤影,碧藍色的頌湖終於從無數胎痕延伸的盡頭處緩緩升起。
老爺慢條斯理地把車停在一條淙淙的小溪旁,沒有向我解釋什麼,便熄火下車,蹲在溪邊悉心洗漱,然後在自己鋪好的毛毯上朝向聖地跪拜禱告。蘇聯解體之後,在社會主義氛圍中潛沉許久的伊斯蘭教開始在中亞復甦,新建的清真寺在中亞如雨後春筍,許多東干人依舊對自己的虔誠引以為傲。
重新回到胎痕織成的「公路」上,沿著湖畔又往前推進幾公里之後,車子才總算停在幾個氈房前面。我跟著老爺從車上卸下那些西瓜飲料,一個吉爾吉斯婦女從氈房出來招呼我們,幾個小孩則在太陽底下搓著乳酪球。老爺流利地以吉爾吉斯語和她們閒話家常。
頌湖是肥沃的夏季草場,每年五、六月牧民從科奇柯爾將牛羊趕過來、搭起氈房,有些也順便賺起觀光財,直到十月底才又遷回山下的城市。老爺帶我去看了他託養在這裡的馬,一共有四隻,卻又說他從來不騎。問他為何有馬不騎,他笑說:
我有車啊。
傳言東干人是善於養馬馭馬的民族,不少東干人剛剛來到中亞也以管馬為業;今日的老爺就算有車,依舊要不時來看看自己的馬才能安心。
老爺說他有親戚在吉爾吉斯的首都附近,甚至也有些住在一水之隔的哈薩克,但來往得少。隨著中亞國家開始鞏固國界、對來往鄰國的旅客實施簽證政策,原本在沙俄、蘇聯時期,能夠自由來往不同國家、拜訪其他親友的東干人,發現跨越國界變得越來越困難。原本在蘇聯時期被看作內部同質性很高的東干人,在國界的區隔下,也逐漸走上越來越不同的道路。
今日,烏茲別克境內的東干人,許多因為通婚而完全融入當地社群,因而在中國政府資助的文化交流計畫中遭受冷落。此外,烏茲別克政治環境相對緊縮,一般人民都難以影響政府決策,更遑論東干人了。
至於吉爾吉斯境內的東干族人口大部分為甘肅籍,人口數也是所有中亞國家之中最多的;蘇聯時期,又成為東干人知識份子的中心,連帶地使得甘肅口音成為東干語的標準形式。近期,因為吉爾吉斯國族主義高漲,即便有專屬東干人的政治團體和媒體,卻仍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必須面對日漸邊緣化的困境。
主要由陝西籍回民後裔組成的哈薩克東干族,儘管長期以來居於下風,在學校裡必須學習甘肅口音,卻因為哈薩克獨立之後的經濟狀況發展較好,比起烏茲別克和吉爾吉斯的東干人都富足許多。更重要的是,東干人的代表得以進入哈薩克的政治領域,和中國政府的互動也最為熱絡。
這些互動,包含了由中國政府在東干聚落舉辦的文化交流活動,也還包含了安排東干人到陝西甘肅「尋根」、獎勵東干子弟到中國求學,為的是培養東干人的「祖國」意識。有些活動舞台的背景,還很詳盡地用俄文、吉爾吉斯文、東干文以及漢字書寫上「我的祖國」,卻只是更加凸顯東干人多層次的文化認同,以及「祖國」概念的弔詭而已。
絲路終究是路,一如人類歷史終究是由數不盡的遷徙流動寫成。中亞從來就是各種族裔交會的腹地,波斯人在此寫詩、蒙古人的馬蹄達達,更不用說蘇聯帶來了多少日耳曼人和朝鮮人,在這裡看著陌生的雪景咬牙求生。
這些人們的後裔形形色色,在回望過去維繫認同的同時、也在新的土壤上向下扎根,要他們指認祖國談何容易?流散與歸返,又究竟意味著什麼?或許正如東干人稱呼自己為「回族」一樣,「回」字仍在,但字意早已佚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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