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年代荒唐囚徒:反恐陰影下的流亡維吾爾人
2009年10月的某個深夜,一架美軍運輸機在夜色掩護下,悄悄降落在帛琉機場,帛琉總統陶瑞賓(Johnson Toribiong)早在停機坪旁等候遠道而來的貴賓。踏著蹣跚步伐下機的6名維吾爾男子,剛踏出位於古巴,惡名昭彰的關塔那摩監獄,結束十年監禁生涯。帛琉當地報紙也報導這6名「枷鎖中的大鬍子穆斯林恐怖份子」抵達的消息。他們在美國總統歐巴馬的安排之下,似乎即將在這處太平洋樂園展開新的人生。從中亞內陸輾轉來到太平洋島國,這些維吾爾人如何踏上這趟意外旅程?
由台灣圖博之友會所舉辦的2017年游牧電影節「草原沒有風」紀錄片影展 ,選中智利導演Patricio Henríquez 的作品《維吾爾人:荒唐的囚徒》,作為開幕影片,這部片紀錄了22位維吾爾男子成為關塔那摩囚徒的驚奇旅程。為了逃離中國政府迫害,這群維吾爾人流亡至阿富汗;阿富汗戰爭爆發後,他們相繼逃亡至巴基斯坦。自2002年開始,這些連911事件都毫無所悉的維吾爾人,陸續被巴人當作「恐怖份子」,以每人5千美元的代價賣給美軍,隨後被監禁於關塔那摩監獄。在這裡,失去人身自由、被拷訊審問都只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孤立。
曾被囚於最殘酷第6營的 Khalil Mamut 回憶那段日子:
在律師及翻譯人員的協助下,美國法院最終確認他們並非「敵方作戰份子」,但因美國拒絕收容,而美國法律又不允許政府將外國人遣返至可能遭受酷刑的國家,這些維吾爾人出獄後沒有去處,只好繼續關押。最後拜歐巴馬關閉關塔那摩監獄的計畫之賜,他們被安排前往願意接受他們的國家。這22個維吾爾囚徒先後分別被送至阿爾巴尼亞、百慕達、薩爾瓦多、斯洛伐克及帛琉等處,都是他們從未踏上過的土地。從他們進到關塔那摩到離開的那天,已經是約10年後的事了。
《維吾爾人:荒唐的囚徒》
▎曇花一現的建國運動
從古至今,在自然地理上身處歐亞大陸中心的維吾爾人,因政治地理上身處帝國邊陲,從未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目前全球人口約1千多萬的維吾爾人,是古代回鶻(Uyghur一詞的起源)、突厥和蒙古人混血的融合民族,自十六世紀起普遍信仰伊斯蘭教。
昔日他們身處蒙古、俄羅斯及明、清等帝國交界,如今多數分布於哈薩克、吉爾吉斯,以及中國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在這些國家裡,他們的身份都是「少數民族」。當維吾爾人居住的土地在十八世紀被清乾隆皇帝從「西域」收為「新疆」,並於十九世紀末成為中國一省之後,對於大中國主義者而言,這塊土地已成為大中國版圖不可或缺的一角。
二十世紀初期,接受穆斯林現代教育運動「扎吉德」(Jadid)薰陶的中亞知識份子倡議「泛突厥主義」,維吾爾族民族運動開始勃興。維吾爾人在1933年及1944年,分別獲得大英帝國及尚未建政的中共支持,短暫建立過「東突厥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及「東突厥斯坦共和國」,可惜最後都以失敗告終。
▎具有中國特色的殖民統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中共重拾國民政府「領土完整、邊疆整合」的政策,一反昔日支持新疆獨立的立場,改口賦予民族自治權。隨後中蘇交惡、蘇聯策動疆獨運動,中共很快背棄給予自治權的承諾,在新疆實施高壓政策。
中國政府以建設為名,將數以百萬計的漢人移民引入新疆,並為其提供工作、住房、貸款等維吾爾人所無法享有的優惠。然而開發稀有元素及自然資源的利益,卻多半不歸屬於在地維吾爾人。中國更以現代化為名,延續文革思維,在新疆展開新文化運動,打擊任何不為官方所認可的「邪教」組織、為維吾爾族制定嚴格的服裝及儀式規定,將維吾爾人的文化活動限定於官方認可的歌舞表演。
自1964至1996年間,中國政府在新疆進行多次核試爆,嚴重污染自然環境。這種幾近殖民式的統治在新疆引發民怨及暴動,也讓維吾爾反抗運動愈趨激進,並且隨著人流移動擴散至中國各地,當局則更加強對維吾爾社群的社會控制。維吾爾人紛紛出逃,流亡至哈薩克、吉爾吉斯及土耳其等國,加入當地維族社群,尋求政治庇護,中國則施壓鄰近10個國家簽署引渡協定,要求這些國家引渡出逃的維吾爾難民。2001年,中國與俄羅斯、哈薩克、吉爾吉斯、烏兹别克等6國簽署公約,打擊「恐怖主義、分裂主義和極端主義」所謂「三股邪惡勢力」,瞄準的正是新疆的維吾爾人。至2001年為止,阿富汗塔利班政權是唯一樂意收留維吾爾難民的鄰近國家。
▎國際反恐戰爭中的維吾爾人
以打擊恐怖為名的國際反恐戰爭,讓流亡維吾爾人的處境雪上加霜。
中國自1990年代開始就積極主張海外維吾爾社群與基地組織及塔利班政權有密切聯繫,911事件後更利用各種機會將維吾爾民族運動與恐怖主義掛鉤。2001年,在中國的警告之下,美國以「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Eastern Turkistan Islamic Movement, ETIM)與賓拉登有聯繫為由,將它列為恐怖組織;2002年聯合國則以「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組織的財務與基地組織及塔利班有密切聯繫,將它列入基地組織制裁名單。這股趨勢使得在中亞國家間漂泊的流亡維吾爾人更輕易被界定為恐怖份子。
事實上,維吾爾民族運動並沒有統一的政治綱領,維族內部的政治主張至少可分成建國派、自治派、與在地政權合作派。多數維族分離主義份子並不主張暴力手段,例如總部設於德國的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World Uyghur Congress)即是主張非暴力抗爭、和平反對,敦促中國政府應重視維吾爾人的政治歸屬,並以民主方式解決雙方爭端。然而,在國際恐怖主義的陰影之下,維吾爾人不分派別,他們的基本權利都更遭漠視,22位被囚於關塔那摩監獄的維吾爾囚徒,成為各方的政治角力籌碼,他們的故事只是這齣大時代悲劇的側影。
▎「卡夫卡與維吾爾人」
《維吾爾人:荒唐的囚徒》清楚描述了這齣人道悲劇中的各種政治荒謬。一向以民主法治自傲的美國,受恐怖主義的恐懼陰霾所矇蔽,放棄立國的政治道德,不擇手段抓捕他們視為恐怖主義的外國人,關押在不受法律節制的化外之地,並且利用他們換取中國支持伊拉克戰爭。一向對各國宣揚人權價值的西歐國家,面臨是否收容維吾爾難民的抉擇時,也因為來自中國的壓力而選擇沈默。中國搖身一變成為廿一世紀新帝國主義,藉著國際反恐戰爭的情勢,以反對外國勢力干預內政為名,要求美國將這群維吾爾人引渡回中國,接受不符現代法治標準的審判;同時挾著強大的經濟力量,威脅利誘各國不得收留他們。
美國的虛偽、歐洲的沈默、中國的跋扈,二戰後以聯合國體系為首的國際法治秩序,儼然再度進入無政府狀態。導演 Patricio Henríquez 將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工作計畫定名為「卡夫卡與維吾爾人」(Kafka and the Uyghurs),因為這般遭遇正如卡夫卡小說的情節:人類所形塑的系統吞噬了自己,如同機器人脫離了人類控制一般。發生在這些維吾爾人身上的一切,全是他人的政治決定,他們只能任憑擺佈。
▎「中國製造」的恐怖份子
2017年新年當天,伊斯坦堡一家夜總會遭受恐怖攻擊,造成39人死亡。槍手是一名烏茲別克裔穆斯林,伊斯蘭國很快坦承策劃攻擊。但不久後,土耳其官方宣布更驚人的消息:本案有兩名中國籍維吾爾人共犯。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隨後則宣稱,數百名維吾爾人遭到土國政府以不明原因逮捕。
事實上,對土耳其人而言,維吾爾人一向是溫和穆斯林,並且與土國有緊密且正向的聯繫。自1990年代至2000年代,儘管中國政府抗議,土國政府持續歡迎來自中國的維吾爾人移民,將近30萬人的維吾爾人逃離中國暴政來到此地。但反恐戰爭開始後,中東政局混亂,加上中國持續以大筆金援收買土國政府,在土耳其的維吾爾社群處境日趨艱難。中國抓緊國際反恐的機會,將少數民族爭取自治運動的作為,從地方分離主義打成恐怖主義。
從前維吾爾民族運動在中國境內發動反抗活動時有所聞,但未曾發生以「聖戰」(Jihad)方式發起攻擊行動,遑論與伊斯蘭國合流。然而,對外宣稱「和平崛起」的中國,國內暴政已造成維族反抗運動轉趨國際化及激進化。2017年2月,伊斯蘭國公布的威脅影片中首度出現維吾爾戰士,他們宣稱已鎖定中國為攻擊目標,這一切宛如是中國政府自我實現的預言。
▎移居帛琉:樂園牢籠?
在這樣的氛圍下,輾轉來到帛琉的維吾爾人,是否因禍得福,享受著自由的滋味?
如今在這座太平洋中的樂園裡,已見不到維吾爾人的身影。這6名抵達帛琉的維吾爾人雖然得到官方安排住所、工作機會,而且享有進行穆斯林禮拜的自由,但他們沒有國籍、無法取得公民權,更因為文化、語言、生活習慣差異,與當地人產生極大隔閡,難以融入社群。他們當中不乏具備專業技能者,但無論選擇受僱或創業,都無法成功;因為無法與多數居民溝通的緣故,這6名維吾爾人最後只能充任夜班保全的工作。
故事的後續是,帛琉前總統陶瑞賓接受美援收容維吾爾人的政策引發爭議,導致下一屆選舉失利;根據2015年的報導,最後一名維吾爾人已離開帛琉,這6位短暫的帛琉居民最後各自去了哪裡,無人知曉。
無論身在何處,對於流亡維吾爾人而言,這世界儼然即是一座無處可逃的關塔那摩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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