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干人(上):說著「清末漢語」的回人
從吉爾吉斯中部的小鎮科齊柯爾(Kochkor)去頌湖(Songkul),即使是最簡便的路線,都得翻過一座高山,而且車流稀少,除了偶爾來往於湖邊和城鎮的牧民之外,只能期待包車的觀光客經過。即使是盛夏,吉爾吉斯中部的氣溫在入夜之後,也可能只比冰點溫暖一點,在這條很難被稱為公路的路邊等便車,實在不太牢靠。
我孤身一人,到鎮上的旅行社登記拼車不知道得等上多久,所以決定先到鎮上最熱鬧的廣場逛逛;那裡同時也是鎮上對外交通的集散地,大部分的城際巴士、小巴和私營計程車,都在那裡候客。
連續被幾個司機漫天要價之後,突然有人從後頭拍拍我的肩膀。轉頭一看,是個留著大鬍子的老爺:
我載你去吧!
他一邊說著,幾顆大銀牙一邊在咧開的大嘴裡閃著光。原來,老爺接了門生意,要到頌湖接幾個觀光客去南部大城納倫(Naryn),本來就要空車上山,所以也算是讓我搭了趟便車。他不疾不徐,先開去車廠修理底盤,又去市場買了兩斤瓜子,然後回家搬了幾箱飲料、幾顆西瓜,說要順道去湖邊探望朋友;我在他後面當個跟屁蟲,在市場裡忙進忙出、幫忙扛貨,好像也是要去探望朋友似的。
車子終於上路後,我們總算有時間好好聊聊。和穆斯林聊天,家庭話題是常見的起手式。談到出身,老爺轉過頭來和我說:
我是東干人。你知道東干人嗎?
我當然知道;從來到吉爾吉斯開始,我就一直期待著能遇到東干人。在不少遊記或報導裡,東干人被形容成「住在中亞一帶,講著陝甘方言、使用清末漢語詞彙的一群穆斯林」;對於講漢語的人來說,東干人猶如「人肉時光膠囊」,充滿時空錯置的獵奇感。
這種獵奇的趣味並不令人意外。中亞東干人這個族群的形成,和清同治年間的「回亂」有關。回民起義失敗之後,逃難至新疆的回民們深怕左宗棠的追兵趕盡殺絕,決定在1877年冬天,進一步遠離中原,分成幾批在嚴冬裡翻越天山,最後在當時沙俄的中亞境內落腳。
除此之外,1881年俄羅斯和清政府簽訂《聖彼得堡條約》、將伊犁谷地歸還給中國時,在條約中俄方也特別明定伊犁人民可以自由選擇遷往俄國。許多回民擔心重新回到清廷控制之下會遭迫害,便移居至對穆斯林相對友善的沙俄境內。
這些不同時期的移民,有甘肅籍、也有陝西籍,彼此所屬的教派、操持的口音也都不盡相同,卻在日後因為類似的移民脈絡,而被納入了「東干人」這個族群之中。這些被趕盡殺絕的危機意識,直到後來也許仍嵌在東干人的集體記憶之中,以至於有傳聞在事隔一世紀之後,有些東干人見到從中國來的學者,劈頭依舊會問:
請問左宗棠大人還在嗎?
何止時光膠囊,簡直就像來到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桃花源了。
當年許多回民難捱途中的惡劣天氣,葬身在天山上;就算到得了目的地,腳上也早已滿是凍瘡。他們聚居在幾個聚落點,但聚落的點和點之間卻又相隔老遠,幾乎不存在面狀的「族裔區」。奇妙的是,這些甘冒風險、長途跋涉,只為了遠離中原的回民們,一開始在中亞生活時,卻又經常自稱「中原人」。
1950年代之後,東干人開始逐漸以「回族」自稱;這個轉變,和新中國成立之後,「回族」被重整納入「中華民族」的族裔工程有關。我們曾經朗朗上口的「漢滿蒙回藏」之中的「回」,其實指的是地理概念(從地圖上逆時針依序數來),原本還包括今日新疆境內的非漢語系穆斯林;將「回」限定為「講漢語的穆斯林」,還是中國共產黨執政之後才發生的事情。
至於「東干人」這個稱呼,又是如何而來的呢?至今,學界都仍沒能夠給出令人滿意的答案。漢語論者認為,「東干」其實由「東岸」(黃河東岸)或「東甘」(甘肅東部)的讀音轉化而來,甚至也可能是「屯墾」的訛讀,原本是新疆突厥系穆斯林,對於到新疆開墾的漢族穆斯林的代稱。
突厥語源論者則認為,早在十七世紀,中亞的突厥人就已經開始使用「東干」來指稱這些「離開中亞之後又歸來」的穆斯林,其字源來自察哈台突厥語的「回來」(döñän)。
但不論如何,1926年,「東干人」一詞終於在蘇聯人口大普查之中,正式被官方接納為一個族裔名稱。換句話說,東干人這個族裔概念的成形,除了源於回民遭「追殺」的推力,並且仰賴這些移民的生活實作和認同來維繫之外,俄羅斯人類學家、以至於後來的蘇聯政府,也是關鍵推手。
為了增進對新納入版圖的領土的了解,俄羅斯人類學家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上半,曾經頻繁地在中亞、遠東地區活動。其中,對於東干人的研究,最早由齊布金(Tsibuzgin)和施馬科夫(Shmakov)完成,他們在1897年針對卡拉庫努茲(Karakunuz,位於今日的哈薩克南部,緊鄰著與吉爾吉斯接壤的國界;於1965年改名為Masanchi,紀念曾經加入蘇聯紅軍的東干將領馬三奇)所寫的東干人民族誌,篇幅雖短,卻仍是窺看早期東干人生活的珍貴窗口。
落腳中亞初期,有些東干人仍會偶爾返回中原探訪親友;為了在跨境時掩人耳目,這些東干人必須提早三、四年準備,將辮髮留長,同時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被俄羅斯當局發現蓄髮,因為跨境前往中國在當時是被禁止的。
在民族誌中,東干人被形容成「衛生習慣不佳,但耿直勤奮;嗓門很大、性子又急,是標準的直腸子,但也因此有仇必報」。我看著坐在駕駛座上的老爺,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世紀前民族誌裡描繪的刻板印象,今天套在老爺身上似乎仍然合身。
老爺習慣一邊駕駛、一邊嗑瓜子,一趟路下來,方向盤、褲襠上噴得全是唾沫和瓜子殼,大概很難被包車的客人覺得是個整潔衛生的司機。老爺興致高昂,對我的提問有求必應;在車窗完全敞開的車廂裡,他豪爽的嗓子也總是拉得很高。
一路上,我把車廂當作東干語教室,不斷拋出一個個俄文單詞,問老爺這些字在東干語裡怎麼說。對於我這個台灣人來說,那些東干語單詞,其實就像是怪腔怪調的北方話,和普通話相去不遠,但如果老爺試著全部用東干話和我對話,我卻又沒有一個字聽得懂,因為東干語還使用了不少阿拉伯文、波斯文和俄語的單詞。
東干語的數字怎麼數呢?」
「義狗、亮狗、散狗、四狗⋯⋯
東干語的其中一個特色,便是原本在漢語裡十分豐富的量詞許多已經流失,改以「個」代替;甚至,即便只是數數字,「個」都會如影隨形地跟在數字後面。
此外,「食物」的東干語發音接近「十娘」,「學校」則聽起來則是「叫福」。可惜大多數東干人今天早已不識漢字,所以沒辦法用紙筆和老爺確認;我只能猜想,「十娘」和「叫福」如果寫成漢字,大概會是「食糧」和「教府」。還有些字彙仍然活像是從十九世紀穿越時空而來,比如老爺把「政府」叫做「衙門」。
但東干語並非沒有文字。1927年,蘇聯便曾以拉丁字母拼寫東干語,又在1950年代改以俄文的西里爾字母制定東干文字,並且成為東干報章媒體、以及學校裡教授東干語時所使用的標準文字。
這些將漢語拼音化的舉措之所以能夠成功,除了因為俄語是蘇聯實質上的官方語言這個誘因之外,也還因為當年跨越天山而來的東干人祖先,本就多是不識字的農民,日常生活中對於漢字並不依賴。此外,必須使用阿拉伯文閱讀古蘭經的回民,其實也早就對拼音字母並不陌生;東干人的祖先在移居來中亞之前,除了漢字之外,也曾經使用過阿拉伯文來書寫漢語,這種文字系統一般被稱作「小兒經」。
東干語不只因為保留了很多舊字彙而顯得「守舊」,同時也還有十分「激進」的一面:中國共產黨廢除漢字、用拼音字母寫漢語的未竟事業,蘇聯大哥竟然在規範東干語書寫系統時,先行幫他辦到了。
——(接續下篇/東干人(下):離散中亞的人肉時空膠囊)
《東干話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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