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裡的喬安娜:菲傭虐死案,科威特的難堪辯駁
2018年2月6日,科威特警方接獲報案,有人在一間空屋的冰箱裡發現了女屍,受害者是一名29歲的菲律賓移工,喬安娜・德瑪菲里斯(Joanna Demafelis)。被發現時,她的屍體已經被塞在冰箱冷凍庫中一年多,身上滿是傷痕。和很多其他菲律賓女性移工一樣,喬安娜在科威特從事家務勞動;每天有上百萬科威特居民,得靠這些菲律賓人維持起居整潔。
警方調查後發現,雇用她的雇主也是一對外國夫婦,丈夫為黎巴嫩人、妻子則是敘利亞人。但根據出入境紀錄,這對夫婦早在2016年底就已搬離案發現場、離開科威特,並在出境前兩天向警察報案,稱女傭「逃跑失蹤」。要不是法院的行政執行人員,前往空屋進行所有權移交手續、對房間逐一檢查,菲律賓女傭的屍體恐怕還要冰封更久。
被害者的朋友接受採訪時說,喬安娜直到失蹤前幾天,都還在抱怨雇主苛扣薪水、沒給她飯吃。她的家人更表示,雖然喬安娜從不曾提及工作上遭遇虐待,但他們懷疑喬安娜被監視──因為她一年只能跟家人說話三次──並且在2016年5月完全失聯。
喬安娜一家是2013年海燕颱風的受災戶。16歲開始就在馬尼拉擔任家庭幫傭的她,聽聞國外可以掙得更高的薪資,2014年便赴科威特。喬安娜的母親曾叫她別去,但她說:「媽,這樣我才能給你更好的未來。」
▌杜特蒂震怒!「包機」召回菲律賓移工
命案曝光過後沒幾天,菲律賓的勞動就業部就發出公告,禁止菲律賓移工前往科威特工作。禁令一出,馬上就有準備銷假回科威特上班的菲律賓人,被擋在自家門口的海關前,出不了國門。許多科威特公司的雇主則陷入恐慌,擔心自己回菲律賓休假的員工回不來,公司營運要陷入停擺;打算申請休假的菲律賓籍僱員,也只能推遲返鄉計畫。
形象剛硬的菲律賓總統杜特蒂,更直接找來國內的兩大航空公司,要求他們在72小時之內,把在科威特「受苦受難」的同胞接回國。幾天之內,包機便運送了超過2,000名的菲律賓移工離開科威特。
儘管後來菲律賓方面做出澄清,禁令只針對未來想申請前往科威特的移工、已經在科威特有工作契約的人不受影響,卻已經為科威特和菲律賓的外交關係蒙上陰影。
透過將刑事案件上升到國家勞工政策的層級,菲律賓政府除了希望明確對科威特政府施壓、要求其認真改善菲律賓移工的待遇和處境之外,也是在為日後與科威特簽署勞動協定時,爭取更多談判籌碼——畢竟,若說科威特的經濟命脈一部份得靠菲律賓人維繫,其實一點也不為過。
根據統計,科威特目前住著約26萬名菲律賓人,除了大半是家務勞動者之外,在餐廳、咖啡廳,或一般公司行號的基層員工裡,也幾乎清一色都是菲律賓人的面孔。
我偶爾會在科威特的商場裡,看見貴氣逼人的夫婦,帶著兩名菲律賓女傭和孩子一起逛街;就算在咖啡廳稍坐小憩,兩名菲律賓女傭也會自己另開一桌,一邊陪雇主吃冰淇淋、一邊搖著嬰兒車。在有些中東國家,僱用菲律賓女傭甚至是一種身份象徵,因為菲律賓是少數為家務移工制定最低薪資的國家,雇主一個月最少必須付出至少400美元;相較之下,來自敘利亞、衣索比亞的家務移工薪資則低廉許多。
▌反制菲律賓?科威特議員提議:停止人道援助
實際上,這早就不是科威特第一次傳出移工遭虐的新聞,引起國際關注。
2017年4月,網路上曾瘋傳一段影片,影片內一位來自衣索比亞的女傭,為了逃離雇主的苛待,懸掛在陽台上搖搖欲墜。沒想到僱主撞見了只是冷眼旁觀,而原本可以救人的雙手,則被用來拿著手機拍下女傭墜樓的畫面。
所幸女傭大難不死,但雇主後來將影片上傳到網路上,當然遭到了各路人馬的撻伐。當遭質疑為什麼只顧著拍影片、卻不救人時,僱主竟回答:因為不想被誤會是自己殺了女傭,只好錄影存證。
再說,這並非杜特蒂第一次因為自家移工遭遇而震怒。早在冰箱女屍案之前沒多久,就已經陸續有6名菲律賓人命喪科威特,有些案情至今未明。甚至光是2017年,前往菲律賓大使館尋求庇護的菲律賓移工,人數就超過500人。其實今年一月杜特蒂才剛放話,如果再有菲律賓人在科威特出事,就要禁絕菲律賓人前往科威特工作——因此冰箱女屍案,只是壓垮杜特蒂耐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你們的文化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們的價值觀有病嗎?
冰箱女屍案曝光後,親上火線、高分貝痛批科威特的杜特蒂,在記者會上一邊拿著女傭遭虐的照片,一邊指控海灣國家雇主如何強暴女傭、強迫女傭超時工作,甚至不給飯吃。
眼見菲律賓政府如此強硬,科威特這廂也不甘示弱,馬上表示要和印尼、孟加拉、越南、尼泊爾政府協商,增加這些國家的勞工來科威特的額度(不過其實印尼早在2009年就已經把科威特列為拒絕往來戶了)。科威特外交部長更回嗆:科威特政府在移工權益上一直都善盡職責,菲律賓單方面的禁令,對於增進雙方關係根本無濟於事。
由於冰箱女屍命案的嫌疑人是外國公民,甚至還有國會議員把罪怪到另一群外國人的頭上,提案禁止外國人雇用女傭,並要求停止一切形式對菲律賓的人道援助。
▌外國勞動力的「地下經濟」
由冰箱女屍案引發出來的一連串國際齟齬,也意外地讓科威特大量依賴外國勞動力的風險原形畢露。
自從科威特於二戰後因石油致富,對勞動力的大量需求,迫使科威特政府從海外招募移工。時至今日,外籍人口占科威特總人口約70%;其中倚賴外來勞動力的現象,尤以私部門產業為甚,甚至還發展出了移工國籍與特定職業類別之間的緊密關係。譬如:門房警衛總清一色由埃及男性擔當,建築工地裡多半是南亞裔男子在揮汗賣命,而菲律賓人則要嘛在服務業前台笑臉迎客,要嘛在家庭後台為貴婦們灑掃代勞。
對於外籍勞工的依賴,讓科威特發展出了另類的地下經濟。有些科威特「紙上公司」成立的目的只是為了獲得移工配額、充當移工在科威特的「保證人」,再將簽證轉賣給想來科威特打工的外國人。這些假公司製造出來的「工作簽證」在市場上的行情價值不菲,報價高達10萬至25萬新台幣。
由此可見,菲律賓的禁令,對於自家勞工處境的改善恐怕是無濟於事。尤其,如果結構性的國際勞動供需市場、以及科威特國內的法令規章沒有改變,這種禁令可能只是變相鼓勵非法移工的出現,反而讓移工置身更多風險之中,也無法真正改變移工在客居社會中的待遇。
▌慷慨解囊的人道主義燈塔
不過就在菲律賓高調出擊、搞得科威特臉上無光的同一時間,同樣佔據本地報紙頭版版面的,還有「重建伊拉克國際會議」在科威特風光開幕的新聞。
會議中,來自世界各地74個NGO和上千家企業,都飛來科威特參與這場「後伊斯蘭國時代」的重建盛會。這個會議之所以選在科威特舉辦,除了因為科威特臨近伊拉克之外,也還因為科威特一向是對伊拉克援助的最大來源國之一。更重要的是,科威特近年來在國際社會中,一直努力將自己塑造成「調停者」和「人道主義中心」的形象,由科威特來號召國際社會對伊拉克伸出援手,或許再適合不過。
不過別誤會,所謂「人道主義中心」這種頭銜,並不只是科威特自己說說而已。就「人均捐助金額」而言,科威特絕對在當今世上名列前茅。就連科威特埃米爾本人,都曾被前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公開稱作「人道主義領袖」。如果你有機會搭乘科威特航空,或許會注意到機上娛樂系統在播放電影之前,會先插播短片,告訴乘客科威特捐了多少錢、幫助了多少難民;螢幕裡難民的笑容,勾勒出的是科威特閃亮動人的形象。
科威特成為國際援助大國其來有自。伊斯蘭文化中有所謂「瓦合甫」(وقف)的概念,鼓勵有能力的人捐獻財物、房舍、土地,幫助社會中弱勢貧困的成員。海灣各國,也有專事管理「瓦合甫」的政府機構,在現代國家的政府架構之中,將伊斯蘭文化的「瓦合甫」制度化。此外,科威特所處的中東地區,從二戰以來幾乎是軍事衝突的同義詞;但富得流油的科威特,除了曾遭伊拉克入侵之外,一直都相對太平,因此也沒理由、沒底氣袖手旁觀。
科威特在國際間進行人道援助的歷史,也早得讓人驚訝。1953年,「南方與海灣公共機構」(Public Authority for the South and Gulf)就已經在科威特成立,致力於支援全球南方的解殖鬥爭;當時的科威特,甚至都還沒自英國獨立。後來,科威特又成立了「阿拉伯經濟發展基金」,隨著時間過去,業務範圍和援助對象,也都早已不僅限於阿拉伯世界。今日,科威特更是國際紓困援助會議中的常客。
於是,這兩天科威特報紙的頭版版面,大致上是長這樣的:上半欄,作為人道主義燈塔的科威特,正對百廢待舉的國家慷慨解囊;下半欄,杜特蒂不滿自己國民在科威特受欺負,指責科威特對外來移工不夠厚道。兩相對照,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弔詭。
▌排外政策:回復「科威特人的科威特」?
由冰箱女屍案所引發的後續動態,除了讓人看見科威特對移工的依賴,也折射出科威特社會對於「後石油時代」的不安焦慮與轉型陣痛,是如何逐漸揉束成一股對外來人口的隱隱敵意。
2014年國際油價大跌,衣食無缺的科威特人驚恐地發現,從來無須擔憂的財政歲入開始出現赤字。完全零稅收的科威特政府,除了從海外投資的主權基金調度資金、填補赤字之外,也開始加速經濟改革。
在世界銀行的順水推舟之下,科威特大力推動開放市場、獎勵民間投資,並加強「科威特化」(Kuwaitization)計畫,除了將公部門裡原本由外國人擔任的職缺、替換為本國人之外,也以薪水補貼作為誘因,鼓勵科威特人進入私部門的民間企業上班。但這些政策成效有限;很多雇主總是無奈地說——
沒辦法,外國人就是比較便宜,還比科威特人能幹。
同步遭到改革的,還有外國人的福利制度。2017年,科威特政府以「回歸市場機制」為由,宣布移工看醫生不再接受政府補貼;許多科威特人聞訊額手稱慶,拍下公立醫院空蕩蕩的候診間照片,再上傳Instagram——儘管他們高興的理由,是醫院總算回到了科威特人手中,而不是科威特朝市場自由化又邁進了一步。
然而,移工面臨的不只是福利制度的削減,還有其他歧視性政策的威脅。曾提案禁止外國人雇用女傭的國會議員Safa Al-Hashem,也曾經提案將外國人的駕照規費,由1第納爾(約合新台幣100元)調漲到1,000第納爾(約合新台幣10萬元)的天價,理由是幫助改善失衡的人口結構、解決科威特惡名昭彰的交通堵塞,順便增加政府收入。她甚至質疑:
那些外勞幹嘛捨棄有冷氣的公車和計程車不坐,偏偏想自己開車呢?
在這些脈絡之中,外來人口難以避免被「問題化」;他們有時被視作妨礙科威特人辛勤工作的原因(「因為外來人力實在太便宜了嘛」),有時被看成福利國家的沈重負擔,有時卻又成為科威特用來增加財政收入的工具。一個科威特建築學者甚至公開寫道,「科威特市中心被外籍移工佔據、看不到科威特人」已經成為了一個「都市問題」,卻沒對這個陳述多做解釋,彷彿理由不證自明。總之,在科威特人的日常言談之中,外來人口經常就這樣成為種種問題的代罪羔羊。
2017年,由《Expat Insider》對世界各地在海外工作的人士所做的調查顯示,在「對外國人的友善程度」這個項目裡,科威特毫無意外地敬陪末座,而且已經蟬聯多年(而台灣名列第三)。值得一提的是,《Expat Insider》主要面向的是社經地位較高的外籍白領,連白領工作者都這樣怨聲載道了,像喬安娜這樣的家務移工會有怎樣的感受,大概也不難想像。
我希望終有一天科威特人會明白,讓所有人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家的感覺,到底有多重要。
一個印度籍的受訪者,在接受評比訪問時這樣說。不過對於外來移工而言,科威特並非全然只有壞消息。2014年,科威特政府為「逃跑女傭」成立了庇護之家,並設置專職機構,維護移工權益;科威特在海灣地區相對蓬勃的公民社會,也有越來越多NGO為外國人提供法律協助。
冰箱女傭案發後,科威特也已經釋放不少善意,不只快速地就菲律賓移工的保護法規,和菲律賓政府達成新協議,埃米爾甚至還主動邀請杜特蒂訪問科威特,一起喝茶、希望能盡釋前嫌。至於國會議員Al-Hashem提出的那些歧視性法案呢?好在,它們最終也未獲表決通過。
那麼對於菲律賓人來說,這場風波又意味甚麼呢?在科威特的移工們,有些人感到驕傲,因為這麼多國家的移工在科威特受氣,卻只有杜特蒂敢為菲律賓人硬起來;也有更多人擔心科威特政府真的要遣送他們出境、自己飯碗不保。
2月16日,喬安娜的遺體運回家鄉,悲憤的家屬在鏡頭前拉起布條、訴求正義;搭著包機回來的除了移工之外,還有關於壞老闆的各種故事。但許多移工回到菲律賓後,並沒有就此鬆了一口氣,因為菲律賓國內就業環境同樣嚴峻,他們依舊要出國尋找下個東家。
就在這場女傭外交風波仍未落幕之際,國際刑警組織在2月24日宣布,涉嫌殺害喬安娜的夫婦,雙雙在敘利亞的大馬士革落網了,目前正在等待引渡、以及後續的司法調查;而杜特蒂的態度依舊強硬,似乎沒有要將禁令收回的打算。
但不論這場風波最後如何收場,科威特都給了我們不少啟示——或許,一個國家能不能稱得上「人道主義大國」,不只在於它的政府對遠在天邊的窮國灑了多少援助經費,更在於其如何對待那些近在眼前的「弱勢外來人口」。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