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修學旅行」存廢問題:青春回憶與經濟復甦之必要?
「全班整隊出發的修學旅行,是你我青春的必要回憶...?」日本疫情大幅度趨緩之後,經濟復甦與重返日常開始成為輿論關注話題。從2020年的防疫封鎖以來,日本中小學被迫取消的「修學旅行」校外教學,如今也是各校興致勃勃、考慮重啟的活動。日本官方的調查也發現,學生對於國內旅行的地點,在疫情前後有所變化,染疫最慘烈的東京與大阪是防疫風險考量下迴避的城市,京都與奈良則穩坐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最熱門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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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年多以來因為疫情的衝擊,反倒促使日本社會和教育界反思「修學旅行之必要?」。如同其他日常中斷的各類活動一樣,到底哪些是不可取代的存在、哪些又是「不要不急」,對於修學旅行的意義為何,一時成為討論話題。
日本的「修學旅行」是明治時代借鏡歐洲富家子弟的旅遊活動,基於鍛鍊身心和軍事操演的需要,融入到日本近代教育的一環。從早期帶有行軍色彩的長途遠足,到後來逐漸轉為博物見學性質的修學之旅,現代的修學旅行已經是包裹在教育、觀光、經濟等多方層面的活動,也是各個地方政府競爭文化魅力的指標。
不過卻也有教育界質疑,這樣強調團體意識的活動,有沒有可能變相助長了校園霸凌?旅行需要的費用儘管有公家補助,對於經濟弱勢的家庭而言仍然是一筆負擔開銷。但相反的,修學旅行卻也是一些孩子少數有機會長途旅行、增廣見聞的契機。修學旅行有其必要性嗎?從日本的近代教育史來看,可以發現是一個揉合國家意識、經濟產業和青春成長的複雜面貌。
▎修學旅行的歷史緣由:借鏡歐洲的日式發明
日本修學旅行的傳統事實上從明治時期才逐步開展確立。若往前追溯相似概念的「團體旅行」,可從江戶時代少部分所謂集體神社巡禮來考察,然而這在當時還是僅限於村落部分人士才有可能,一般人要離開村莊本身有其難度,當然也需要冒著極大的人身風險。
正式以「修學旅行」的型態在歷史上登場,則是因引進西方現代學校教育伴隨而來。今日或許也會稱其為「學校遠足」。「遠足」,在漢字的意義是將學生們集合起來,到以學校或住家附近郊遊。明治早期由於政府甫成立之初,為了建立服從政府的絕對主義,排除其他如地方藩勢力的產生,因而在學校衍伸出有軍事需求的郊遊活動。以政府來主導學校教育的控制,以培養學生忠君、愛國的軍事操練,因此修學旅行的初衷絕對與國家主義有極大的關係。
首次被記載的學校團體旅行,為明治14年(1882)年栃木縣第一中學校參觀第二回內國勸業博覽會。接著在明治19年(1886)東京師範學校辦理「長途遠足」,從東京到千葉,學生們還要揹著槍的行軍之旅,時間總長為12天11夜,共跋涉260公里,期間的活動包含博物館、地方建設等參觀,是「教育+軍事行程」的結合。隔年1887年正式命名「修學旅行」。雖然活動內容開展愈加豐富,但遊憩性質的出現也受到外界質疑。
談到修學旅行,就得談到有「日本現代教育之父」之稱的森有禮。1885年森有禮受伊藤博文之邀出任內閣文部大臣,是日本史上首位文部大臣。甫上任之初即進行諸多重大的教育改革,而將軍事融入教育目的的修學旅行,也受到他極高的重視。森有禮將西方的軍事操練的概念帶入其中,雖然當時還未包裹著國家主義的內涵在其中,但不可否認,這套觀念漸漸在往後日本想進入西方列強之列的意識形態下而變形。
森有禮在1889年被保守人士所刺殺,時年41歲,可謂日本教育史上痛失英才。在此之後一些修學旅行開始強調學生跟國家之間緊密相繫,更可說是捆綁在一起的觀念。具體的展現在近代幾場重要的戰爭如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等,讓日本有強大的自信感到晉身西方列強之列。在這個狀態之下,民間教育界均有輿論鼓吹,國家青年透過戰爭的勝利,更應該多往外走,走出去看一看世界,旅行的眼光從日本國內前往海外,而主要就是新新殖民地如朝鮮、滿州與台灣。
遠程與海外的修學旅行之所以可以成真,也拜現代交通技術的演進有關。旅行的內容也在於讓學生們可以透過參訪來了解帝國實力的強大、地方產業的演進和進步。像是以日本內地學生來殖民地台灣的參訪行程而言,台北的行程包括神社參拜,今日圓山一帶的神社參訪(當時的台灣神社),透過宗教行程來看台灣受國家神道的影響改變文化的意識形態展現,台南之旅也有部分產業參訪。
相反的,日治時期的台灣學生,當然也有機會修學旅行,不過這個新式的概念剛開始執行時,對當時的台灣人來說還是難以接受,對一般人來說,即使不是坐火車離家的旅行,僅是郊區幾日的旅行,都可以讓父母含淚十八相送。從這些紀錄都可以知道,修學旅行在發展之初對時人而言是巨大的文化衝擊。
隨著戰事需求,人民為國家神道服務的意識型態加劇,神社巡禮的行程就越演越烈。1940年,戰事激烈化,修學旅行被迫中止,直到1946年戰後的修學旅行再次展開,而旅行的內涵就完全的因著國家情勢的轉變,國家神道不能過於強烈,使原本的神社巡禮、軍事鍛鍊的色彩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歷史古蹟巡禮,開始了與地方產業與生活體驗連結的旅行目的。
昭和27年(1952年)日本修學旅行協會成立,由文部省、運輸省、日本國有鐵道、東京都共同成立,開始做為觀光化的旅行與教育產業鏈結合,包裹在整體經濟復甦的戰略之中。但因為戰後國家神道的分離,過去的神社巡禮只好轉為古蹟美術之旅,特別是伊勢神宮絕對避免集體參訪,才會出現以京都、奈良為主的修學旅行路線延續至今。
另外,自然景觀也成為旅遊的參觀目標之一,像是到靜岡、山梨縣走訪富士山,考察山川河流的自然景觀,開始定型化。當然,透過對首都——東京之旅暨能參觀博物館、車站等歷史古蹟,更是見證戰後國家重振和經濟復甦榮景,周邊產業因運而生。除了日本內部,交通設施的鋪設,縮短旅遊的時間,使得前往北海道、沖繩的修學旅行成為可能。
▎修學旅行的存在必要嗎?
近日《朝日新聞》一篇有關疫情後修學旅遊的討論,引發各界重視。2020年疫情肆虐,讓日本許多中小學停辦修學旅行,使得去年10月文部科學荻生田大臣要出面呼籲「修學旅行對孩子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回憶,因為它是一項有高教育效果的活動,在正確採取預防感染後,請務必進行。」如今一年過去了,東京奧運也在疫情摧殘下挺過,在疫情趨緩的現下,開始了重新討論修學旅行的意義。
根據2018年全國修學旅行研究協會調查1,002間學校,4,491位學生,不參加旅行的理由第一是「不登校」學生的增加。第二名則是因疾病因素,第三則為經濟因素而不參加。而所謂的「不登校」,是指「排除疾病和經濟因素,一年之間缺課30天以上。」而大多將不登校的原因指向日本校園盛行的霸凌。
修學旅行作為日本特殊的發明,與之對比歐美各國多以家庭為單位的旅行較多,以班級為團體進行旅行除了在人際關係日益複雜的校園環境當中,更讓學生感到痛苦之外,理由第二、三名也間接顯示了可能因經濟或是生理狀況的落差,讓學生又更深陷在同儕的壓力之中。
出門旅行首當其衝必然是「錢從哪裡來?」根據報導,日本修學旅行的費用,平均大約落在5-6萬日圓,相當於台幣1-2萬之間,但並不是沒有旅行門檻更高的學校存在,在在都成為家庭的負擔之一。更不要說,旅行中間如住宿時,同儕之間平時無法見到的另一面又是另一個競技場,私人用品、睡衣可能都成為同儕壓力的極高來源。另外,除了這三名的因素,旅行的安全性,本來就是外出的風險。其中在交通工具的風險上,機率雖不高,但只要出事,極多數非死即傷。
日本修學旅行歷史上,被形容是日本國鐵戰後五大事故之一的1955年「紫雲丸事故」,客輪紫雲丸與貨輪相撞,導致166人死亡、122人受傷,其中多是參與畢業旅行的小學生和中學生。這也促使了政府推行游泳課成為國中小學的必修課,以預防悲劇發生。2020年11月「川津小學運航事故」,在修學旅行途中有62名小學生沉船落海,所幸全數獲救,到了今年這些孩子全數畢業,也讓許多人認為此次的落難成為某種「難得的修學體驗」。
更不要說疫情加入搗亂的2020年,如何出門又要免於傳染,著實成為校方極頭痛的因素。2020年疫情過後,調查日本各地旅遊的魅力排行榜,原本過去常在榜上的首都東京、大阪,就意外落榜,取而代之是山梨、北海道、長野等地。
上述這些旅行牽連的諸多問題,若沒有充足的人力好好控管,也難以預防風險發生。此時,一向過勞的日本教育界,也加入討論。老師們如何處理霸凌日益嚴重的班級秩序?老師們在長期高壓過勞的工作狀態中,又要防範疫情傳播,工作壓力不言可喻。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並且能恢復健康的工作環境,修學旅行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荻生田大臣所謂修學旅行是「對孩子們來說是不可替代的回憶。」這項說法或許見仁見智,對於部分的人來說,可能更是「不可替代的惡夢。」但不可諱言的,修學旅行所牽連的相關產業,已在這百年來,自成體系。比方剛剛所謂的旅行地點的「魅力排行榜」,就是地方政府每年在意的項目之一,因為這牽涉了在地觀光與產業的推動與期待。透過修學旅行除了能讓學生親身體會各式產業外,面對像是許多具有文化傳統但無法形成規模經濟,如手工藝等產業,修學旅行就是推廣、保存和消費的重要途徑之一。又或者是,在311大地震與核災之後的地方振興,也能透過修學旅行來洗刷汙名和推動產業。台灣在九二一地震之後,也有許多類似的活動。
在旅行並非難事的今日,財力雄厚的家庭帶著孩子年年往海外觀光旅遊,已經不是太稀奇的事,長假期間所謂的營隊活動,夏令營也是許多家庭安排孩子的選項之一。如果要創造回憶,為何不與自己的三兩好友選擇能力允許的地點就好,為何官方要以強制力讓班級同學們一定要綁在一起的活動呢?
站在學生的立場,如果旅行的意義已經變成如陳綺貞那首悲傷的回憶,那在產業與校園活動緊密貼近的狀況下,官方的再思考和產業未來要如何重新適應新的變化,將是日本的挑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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