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鬥:日本學運激辯的最後武士魂?
日本有句俗諺說:「男人一出外就有七個敵人」(男は敷居を跨げば七人の敵あり),這句話是形容男人在社會上永遠不能掉以輕心。但是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卻曾經單刀赴會,踏進了有一千個敵人的敵陣,迎接可能暴力收場的挑戰。
三島由紀夫,是許多人眼裡充滿神秘感的狂人。
台灣人對三島是不陌生的,很多人都知道他寫了《金閣寺》這本異色小說。涉獵更多文學的朋友,也會提起《憂國》、《天人五衰》這些作品。但是除了這個之外,一般人更會想起的是他「日本武士」型的人物像和切腹自殺的人生結束方式。畢竟1970年的三島事件,實在給了當時人太大的衝擊。就連在台灣一生講廖添丁、卻把自己設定成是「台灣的日本武士」的講古大師吳樂天,都在晚年受訪時說他是「三島由紀夫的學生,他從樓上要跳下來自殺時他在場」,然後聲稱三島由紀夫是「赤軍連裡的中堅」。
對日本稍微有認識的朋友,就會知道吳樂天這段不知道是在講什麼了。特別提這個小插曲不是要diss吳樂天大師,而是這個故事顯示了對當時年輕人來講,三島由紀夫是怎麼樣的一個男子漢象徵。吳大師的記憶錯亂,其實和最近在台灣上映的《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鬥》這部紀錄片息息相關。
因為三島由紀夫是著名的「天皇擁護論者」,他一生認定最大的敵人就是當時的左派、尤其是共產黨。當時的左派以行動激進聞名,所以在台灣的吳樂天,會把「瘋狂的切腹小說家」和「赤軍連」印象聯結在一起或許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站在天平兩端的三島,和左派分子們之間還曾經真的有過一次「正面對決」——也就是紀錄片裡1969年5月13日,在東大駒場校區900號教室裡傳說中的討論會。
這位被許多人視為偏執狂的作家,一般也被歸類於日本的右翼分子。60年代之後的三島,開始大量寫作如《文化防衛論》和《英靈之聲》等和政治主張有關的作品。《文化防衛論》裡三島主張重新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日本傳統,以防止日本在當時國際化的浪潮裡失去作為國家的主體性。《英靈之聲》更是直接描寫二二六事件和神風特攻隊殞命的青年,附身於靈媒身上後怨恨咒罵敗戰後發表「人間宣言」的昭和天皇。
在三島心中,「天皇」必須是日本傳統的集合、是日本基層人民心中的救贖,是神聖的形而上存在。但是天皇在戰後否定了自己「半人神」的地位,三島認為缺乏了這種神聖象徵,是日本墮落的原因之一。
其實三島本身就是一個複雜情結的集合體。
三島初期的作品,充滿了許多情色元素。《金閣寺》描寫的,更是被社會壓迫到扭曲的青年心理。被當成是男子漢象徵、甚至在搞笑漫畫《召喚惡魔》裡還出現了向三島致敬的沙拉曼達公威這種強調男尊女卑的白爛角色(公威一名,就是影射三島的本名「平岡公威」),但是三島小時候根本是被祖母帶大的阿嬤寶,甚至阿嬤還會限制媽媽和金孫相處的時間。
而三島的父親則是優秀的官僚,繼承明治以來的「立身出世」青年風格,覺得文學根本是浪費時間的無用之物,極度壓迫三島的文學才華還強逼他到大藏省(財政部)上班,小時候對他施予的是男塾般的斯巴達教育。結果阿媽因為金孫太可愛了,除了從小讓三島接觸各種日本古典之外,還把他當成女生般帶大。可能是出於對這種環境的反抗,三島和一般作家不同,非常討厭出一張嘴而注重實踐。既然自己是個瘦弱的文人,那麼就來鍛鍊自己的身體,除了劍道等格鬥技之外,三島還成為日本重訓的先驅者,在那個重訓還不風行的時代,就在高人指導下把自己練成了小一號的館長。
一個小時被當成女生帶大、文學重點放在情色意識的文學青年,為了克服自己的情結而練成了肌肉棒子,還成為了諾貝爾候選人的當紅作家,結果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在阿嬤面前就是金孫跟永遠要被嘴的兒子——一直到三島都紅了還去演電影裡的黑道角色,結果拍片過程撞到頭腦震蕩的時候,他爸爸都還像現在大學生的奇怪家長一樣跑去罵人說:「如果我兒子傷到腦的話要怎麼賠我們?」
60年代是一個風起雲湧、讓人感覺似乎會再出現一次大規模革命的時代。
在共產主義興盛、蘇聯還沒完全現出其名為共產、但實為帝國的本質之前,全世界除了像講共產主義會被修理的「自由中國台灣」等地之外,所有的理想青年都夢想著人類會丟掉人種國籍等隔閡,打倒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而成立共產主義的世界烏托邦。所以那個年代的左派們可一點不膠,每個都是喊打喊殺的實踐派。而擁護日本歷史傳統、屬於右派的三島當然也不會只有嘴炮,他糾集了贊成他論點的「民族派學生」,組成了民兵組織「楯之會」。楯之會不只集會論政而已,他們還真的從事各種軍事訓練,參加自衛隊的短期入隊,用意就是在如果有一天日本動亂擴大而警察無法處理時,楯之會要出動與左派學生對決。
結果楯之會的第一次實際行動,震驚了整個日本。
1970年11月25日,三島拜訪自衛隊的東京四谷駐屯地時,與他的「楯之會」成員們挾持了陸上自衛隊的東部方面總監,希望號召自衛隊「決起」推翻否認自衛隊存在的日本國憲法。
「一個男人正在賭上性命與你們說話...,各位如果不站起來的話,將永遠只是美國的傭兵而已。...各位都是武士吧!如果是武士的話,為何要保護「將自己否定」的憲法呢?...只要這憲法還在,各位將永遠無法得到救贖!」
想當然爾,自衛隊員沒人贊成他的主張,還在三島於陽台演講時在下面的廣場大聲咒罵。最後三島高呼三聲天皇萬歲之後,進到房子裡和門生森田必勝一同切腹自殺。
但是三島由紀夫對於自著《憂國》的解釋中,說過自己的右翼主張只是他美學的表現手段。《憂國》也預告了三島自身切腹自殺命運,而「憂國」主題不是軍國主義,而是情色引發的切腹自決方式。因為其實在三島死前一年,發生了證實三島這句話並非自我辯解的重大歷史事件。
70年前後,正好也是《日美安保條約》引發大規模社會動盪的時代。《日美安保條約》十年更新一次,1951年簽訂條約、在1960年更新時,就已經讓當時首相岸信介辭職,一直要到繼任的池田勇人提出「所得倍增計劃」,讓日本人專心拚經濟之後才平息。再加上1964年的第一次東京奧運舉辦,讓整個國家暫時忘記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紛爭。不過到了接近要再次更新的60年代末期,日本左派開始又展開了「70年安保粉碎」的一連串抗爭。東京大學甚至發生了學生武裝佔領安田講堂,而大學方放棄大學自治原則,讓警察機動隊入校鎮壓學生的東大紛爭。
從1968年持續到1969年的東大紛爭,甚至讓東京大學1969年停止了所有招生業務。如果三島由紀夫是右派的終極代表的話,那麼抗爭主體的學生團體「東大全共鬥」應該就是左派的先發球員了。結果在1969年的抗爭期間,三島居然隻身前往東大全共鬥佔據的校園,在1,000名全共鬥成員面前,和學生們進了一場精采的論爭。
沒錯,三島由紀夫「一騎當千」前往敵營接受挑戰。
「來啊你上來啊!人就在這裡你揍啊!」
「三島你根本是脫離不了身為日本人的格局!」
「脫離不了最好。作為日本人而生,作為日本人而死。這就是我的理想!」
其實三島是抱著冒生命危險的決心赴約的。為了提防萬一,三島在身上還藏了短刀和鐵扇——畢竟當時邀約三島的東大全共鬥,還得在當天預防同為左派的共產黨青年組織「民青」前來暴力鬧場。而三島堅持隻身前往,也讓擔心三島安危的楯之會成員只好自行混入教室裡,準備如果左派動手的話就立刻上前保護三島,來場以少對多的大亂鬥。
但在這種肅殺氣氛下開始的討論會,除了一些離題的鬥嘴鼓之外,意外地出現了許多「英雄惜英雄」的對話。因為三島獨特的魅力,讓學生們感受到他雖然主張不同,但是熱愛日本的心情卻不容懷疑。而三島也說:
「就算任何東西都不值得相信,我也會相信你們的熱情。」
畢竟安保騷動,本來就是起因於當政者對於未能保住日本主體性的憤怒。敗戰後日本強迫接受美國主導下制定的新憲法,因為要剝奪日本的再武裝能力,所以加入了第九條的戰力不保持內容(即俗稱的「憲九條」)。後來又因為朝鮮半島的緊張情勢,美國又要日本組織一個憲法定義上曖眛的自衛隊。接著又因為冷戰需要,而讓自衛隊又擁有實質為軍隊的武力,然後讓日本各地都有美軍基地。
在這點上,不管是左派或右派,都無法接受日本被美國牽著走的從屬國現實。只是獨立自主之後,三島主張的是「日本人的日本」,而左派青年則是主張打破舊有國籍和文化隔閡,加入社會主義國際而已。在東大校園裡,看似水火不容的兩端,就在這個共通前提下進行了熱血的討論。
在我剛去日本的時候,曾經在上課時和教授討論到「日本左派和右派哪個恐怖?」當時以我的經驗,答案當然是常常開著純白或純黑然後放著軍歌的「街宣軍」,高喊「天皇萬歲」然後看起來和黑道分不太出來的右派。但是教授卻一臉「你不懂」的表情,告訴我日本的左派才是真的狠角色。
沒錯。後來我才知道在安保抗爭時獲得社會絕大支持的左派青年們,日後犯下了赤軍連的劫機事件,引發了轟動社會的淺間山莊事件,甚至是在深山裡瘋狂互相殘殺的「山岳基地事件」。這些青春熱血引爆的慘劇,讓社會對左派的理想青年們徹底失望,進而造成了一直到現在的日本社會政治冷感的原因之一。而右派的三島,也在同一時期以幾近瘋狂的方式結束自己一生。
不管是三島或是東大全共鬥,他們的話語在今天聽起來會如此震撼,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們真的都用行動去實踐自己的理念、支撐自己說出口的話。不像今天被文明馴化的我們,在「暴力反對」的正義下結果大部分人都只能出一張嘴了。
「那是言語還存在力量的最後時代。」
在東大討論會上,現場和三島針鋒相對的芥正彥,如此定義自己的青春時代。這個當時才華洋溢、抱著女兒和三島辯論一來一往的反骨青年,現在也是個七十多歲老者了。不知道他有沒有被資本主義馴化,但是現任劇團負責人的芥正彥倒是辦了推特帳號,還在自我介紹處寫了自己和三島的出演作品。昔日的左派青年,如今被問到自己年輕時的主張是不是失敗了,許多人都默默不語。而三島當時「日本人的日本」這種看似激烈的主張,在全球化盛行的今天,或許才真的是「越在地越國際」的正論。
或許切腹自決,就是天才對「時代跟不上自己」的某種抗議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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