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共匪到強國?中國共產黨「建黨百年」的敏感記憶
今年是中國共產黨建黨100週年的日子,每年7月1日是中國官定的共產建黨節,然而,中國共產黨真是在7月1日成立的嗎?
中國一向重視宣傳,2011年紀念共產黨成立90年的主旋律電影《建黨偉業》裡,便透露出這個微妙的問題。《建黨偉業》試圖從中國近代史的變遷,帶出共產主義思潮之所以能在中國落地生根的必然,以及共產黨成立的艱辛過程。電影的最後,是1921月7月23日包括毛澤東、陳公博、周佛海等來自北京、上海、濟南、長沙、廣州等地的代表,於上海舉行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有趣的是,明明是主旋律電影,但紀念性的7月1日卻被跳過不表,這是為什麼?
中國是共產黨一黨威權撐起的社會,在此情形下,自有黨史的專門研究機構,也有專門的宣傳部門等,關於共產黨的成立史自有一套體系的論述。不過,共產黨的黨史帶著濃濃的英雄史觀,彷彿就是這些英雄改變了中國。對於中國共產黨的成立,還有沒有中國共產黨系譜以外的觀點?2001年日本京都大學教授石川禎浩,歷經詳盡考察厚達40萬字的著作《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由岩波書店出版,書中內容如書名所示,對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歷史的種種進行全方面的考證與質疑。
2006年簡體譯本出版之後,也在中國引起兩極的評價,有的中國共產黨黨史專家對這本著作讚譽有加,當然也有的不以為然,尤其是《光明日報》甚至組織專文批判,
「石川對中國學者已有研究成果的肆意歪曲,說明他的學術人格令人懷疑。」
這是其中一篇專文作者帶著戰火的嚴厲指控。此書之後,石川禎浩依舊做著中共黨史的研究,最新作品是去年中譯出版的《「紅星」是怎樣升起的:毛澤東早期形象研究》,此外,他的論述也被中國學者肯定,多次赴中國知名大學講學。
《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之所以在中國引發議論,主要在於這本著作透過詳盡的考證挑戰了中共黨史的共識,諸如「李大釗是黨史中的第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石川禎浩則指出此前便有先驅者陳溥賢、甚至也對「南陳(獨秀)北李(大釗)相約建黨」提出質疑,全書對既有黨史的質疑與考證相當精彩,不過,更值得討論的或許是全書的思考架構,以及「7月1日建黨節」關於記憶的政治。
▌思考起點的差異
一位日本學者從學術角度研究中共黨史,跟中共黨史的敘述會有什麼樣的差異?
如果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2016年出版的《中國共產黨的90年》為範本,將會發現中共黨史所依賴的資料基本上是中國國內的資料,例如當時的報章雜誌、回憶錄乃至黨內重要幹部如毛澤東的講話等。與之相較,石川禎浩任職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這是日本漢學研究成果最為豐碩的地方。石川禎浩的中文非常流利,在中國講學也是以中文進行。值得注意的是,他也深入俄國的文獻,作為社會主義革命最早成功的國度,同時也是共產國際所在國度,這裡有很多中國共產黨相關的資料。簡言之,石川禎浩引述的資料包括中文、俄文、英文與日文等背景。
引述材料的差異,其實也可以看出歷史再現的不同。以中共的成立史來說,毛澤東所說的:
這段話出自1949年毛澤東的〈論人民民主專政〉,這段話裡對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的時間點儘管並不精確,不過卻很有象徵性。在中共黨史的論述裡,力圖將蘇聯來的舶來品馬克思主義轉化為本土化,在部份細節的處理上,忽略蘇聯的援助以及強調共產國際對中國國情的不了解。如此處理,與1950年代中期開始的中蘇交惡有關,更重要的是,中共歷史書寫的目標最終仍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政治宣稱。
相較之下,石川禎浩則是將中共的成立放在國際脈絡下討論。之所以如此,在於步入20世紀之後,馬克思主義成為一股重要的國際潮流,在亞洲亦復如此。值得注意的是,在馬克思主義的傳播過程當中,也出現跨國的影響。具體來說,石川禎浩提出中共成立的三個條件:
地利——中國因與蘇俄相連,積極推動的蘇共發揮影響力。
人和——五四運動之後,中國知識份子的集結推動。
▌日本對近代中國的影響
《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的簡體版出版之後所引起的批判,一部份是集中在中日之間微妙的情感,尤其是石川禎浩的考證當中,不少地方都提到日本對近代中國知識份子的影響,例如中國最早的《共產黨宣言》——1920年陳望道的翻譯——正是譯自幸德秋水與堺利彥的版本。
從歷史脈絡來看,甲午戰爭時中國被原本看不起的「蕞爾小國」日本擊敗,朝野為之震驚。接下來的發展變化很快,日本的勝利意味著明治維新的成功,日本也開始出現大量的中國留學生,以早稻田大學為例,1903年還特別成立「清國留學生部」以利管理,足見人數之眾多。
日本對近代中國思潮的影響包括民族主義的建構,1898年政變失敗、流亡日本的梁啟超便是代表。他在日本期間透過日譯的翻譯作品理解世界思潮趨勢,並進而建構他中國民族主義的理想藍圖。馬克思主義的思潮也同樣對很多年輕的中國留學生產生影響,尤其日本歷經明治維新的工業化之後,城鄉與貧富差異問題同時浮上檯面,現實環境的變化也產生了日本的社會主義者如幸德秋水等。
1913年24歲時赴早稻田大學攻讀政治的李大釗,則是中國留日學生當中的一個例子,他不僅留學,也跟日本社會主義運動的人物有所往來。
值得注意的是,民族主義與社會主義思潮內涵不同,不過中國的知識份子在譯介日本思潮時,同樣使用了大量的和製漢語。所謂的和製漢語是指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大量譯介西洋思潮時運用漢字所創造的語彙,例如政治、法律、社會、經濟、哲學、醫學等學科分野都是和製漢語,這些語彙我們迄今仍在使用。有趣的是,中國也有人以其他的翻譯做對抗,例如嚴復將社會學譯為群學、經濟學譯為計學等,然而這些譯法最後未被接受。
如果我們再從中國出身的學者劉禾的《跨語際實踐:文學、民族文化與被譯介的現代性》一書附錄所整理的和製漢語來源表,可以看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語言,諸如「革命」、「共產」、「階級」、「生產手段」、「資本家」等也悉數都是和製漢語。《中國共產黨成立史》一書當中的附錄,也鉅細靡遺地整理了1919年至1922年中國譯介自日本社會主義書刊的對照表,其數量不少,這些文章也強化了和製漢語當中社會主義相關的語言。從這個脈絡來看,再加上陳望道1915年24歲時赴日本早稻田、中央等大學留學5年的背景,《共產黨宣言》譯自幸德秋水與堺利彥的版本並不讓人意外。
指出中國共產主義思潮來自日本的影響,可能是這本書遭到批判的情感因素。石川禎浩想強調的是,一方面社會主義是當時全球的重要思潮,也因此有其國際色彩,進而產生了跨國的影響。另一方面,當時的中國知識份子對思潮的追求也相當國際化,對日本社會主義思潮的譯介是重要的一環但非全部,也有從英文、法文、俄文來理解社會主義者。
▌7月1日的記憶政治
石川禎浩的《中國共產黨成立史》簡體版與日文版相較,其間關於中共生日的考證部份遭到刪除。
中共建黨到底是7月1日還是7月23日?這一部份其實共產黨近年來都有清楚的說明。7月1日建黨日的說法源自毛澤東1938年的《論持久戰》當中的一句話:
「今年7月1日,是中國共產黨建立的17週年的紀念日。」
就從這一天起,7月1日不僅成為中共的紀念日,也被視為實質的誕生日,到了1949年之後,這一天也被視為中共一大的開會日期。
這段時間都是毛澤東威權強人的時代,他說7月1日就是7月1日。然而,真的如此嗎?1973年,曾有台灣的共產黨黨史研究者嘲諷中共,「都成立了52年,卻還搞不清生日是那一天」?此刻的中國,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水深火熱之中,中共黨史的研究早已停擺,一直要到改革開放之後,研究的條件才逐漸恢復。更重要的是,蘇聯也公開了中共一大相關的檔案,中共黨史在改革開放、威權強人不再,環境相對自由的情況下研究才重新起步。直到1981年中共60週年黨慶,才確定「中共一大於7月23日召開」。
如果說,中共都已公開,那石川禎浩關於中共黨史的考察又有什麼敏感之處?
石川禎浩在2007年〈記不清的日期:中國共產黨的紀念日〉(思い出せない日付:中国共産党の記念日)的論文當中,提到7月1日建黨的記憶政治——為了配合毛澤東7月1日建黨的說法,也產生配合7月1日之說調整他人記憶的事情。例如參與中共一大的陳潭秋,在1936年寫下15年前的回憶文章〈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開頭第一句話就是,
這9個寓客就是來參加中共一大的成員,重點在於「7月下半月」。既然1949年之後7月1日是建黨紀念日、也是一大召開之日,文章中的7月下半月時間就對不上。1952年針對黨史研究者內部發行的《黨史研究》創刊,參與一大的陳潭秋的回憶文章自然變得重要,不過,《黨史研究》在重新刊載這篇文章時,為了配合7月1日是一大召開的時間,於是將文中的「7月下半月」改為「6月下半月」。
在這裡,兩個問題同時浮現:一是大約70年前,為了配合政治強人的記憶,其他人的記憶被迫配合。二是數十年之後,有人提出中共的身世之迷,其著作卻遭到言論劊子手的刪減。這兩個問題,不就是百年中共的兩個頑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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