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首相病歷」(下):一場因膽囊而起的戰爭
——前首相安東尼.艾登的訃聞,《泰晤士報》,1977年。
▎前情提要:《英國「首相病歷」(上):唐寧街的「黑狗」秘密》
邱吉爾退休後,首相大位也由自己的姪女婿、保守黨內的政治明星——安東尼.艾登(Anthony Eden)接任。
57歲的艾登,不僅外表俊朗、家世顯赫,更是一次大戰的戰爭英雄。精通多國外語的艾登,被認為是英國最傑出的外交大臣之一,也是邱吉爾在二戰與冷戰期間最重要的副手代表。極受大眾歡迎的艾登,在1955年4月接班邱吉爾後,隨即解散國會、提前大選,並藉由自己的群眾魅力帶領保守黨拿下大勝,獲得49.7%的得票率——直到今天,這都還是英國政治史上的最高紀錄。
上任後的艾登,前途一片燦爛,但任內英國與埃及,卻爆發了「蘇伊士運河危機」。剛掌權的埃及總統納瑟(Gamal Abdel Nasser),以反殖民、阿拉伯民族主義與國內經濟需求為號召,在1956年夏天把英法兩國所持股、連結通歐亞海路的蘇伊士運河「收回埃及國有」。但以外交見長的艾登,不僅未能說服納瑟對英妥協,反而選擇欺騙國會,擅自與法國、以色列串連,於1956年10月入侵埃及,發動「第二次中東戰爭」。
這場意外的戰爭,不僅引發了國際社會的譴責,蘇聯之外,甚至連英國最密切的盟友——美國——都大表不滿。認為自己被艾登欺騙的艾森豪總統(Dwight Eisenhower),藉刻意拋售英磅、迫使英國經濟失控的手段,威壓艾登接受聯合國的停火決議,而艾登本人也因這場國際鬧劇被迫請辭,結束政治生涯。
直到今天,狼狽下台的艾登,都被英國人視為「20世紀最不受歡迎首相」,其入侵埃及的決定,也被認為是2003年伊拉克戰爭之前,英國戰後最糟、最失敗的海外行動。
但為什麼外交資歷豐富,甚至被認為是當時英國少數「阿拉伯通」的艾登,會在關鍵的時刻作出如此失敗的決策?這一切的故事,或許可從一顆「膽囊」開始說起。
▎邱吉爾的亂入:艾登與他那改變英國命運的膽囊
外交資歷豐富、為人又冷靜的艾登,究竟為何會在蘇伊士運河危機中,犯下一連串致命的錯誤決策?直到今天都還是難解之謎。但在爭議之中,艾登當時糟糕的健康狀態,或能提供部份解釋。
儘管風度翩翩、外貌俊朗,但艾登步入中年後,卻飽受膽結石所苦,周期性的腹痛、發燒與膽結石所引發的黃疸,也嚴重影響艾登的生活品質。1953年4月,艾登在專家的建議下,於倫敦接受膽囊切除手術——但這次的手術不僅相當失敗,更成了艾登日後惡夢的開端。
一開始,艾登找了倫敦聖巴多羅買醫院的內科醫師休姆(John Basil Hume)主刀,因為艾登認為「切除膽囊並不複雜」,因此才婉拒了一批名醫推薦,選擇了自己信任、過去也曾為他切除闌尾的休姆。
不過聽聞手術消息後,艾登的老長官邱吉爾竟「過度熱心」地多次召見休姆。除了疾言厲色地強調「艾登是我的重要臂膀」、「這次的『闌尾手術』應該不怎麼難,但絕不準給我出差錯」,搞不清楚狀況的老首相,只是徒增醫療團隊的壓力——特別是主刀的休姆並非領域專家,邱吉爾的「關切」也更讓這名60歲的醫師極為緊張。
種種壓力下,1953年4月12日,艾登就在休姆主刀下進行手術,但開刀過程極為不順,縫合過程更意外連出,讓術後的艾登出現膽道閉鎖,而被迫在兩周內二度動刀。然而信心全失的休姆醫生卻不敢再碰艾登,因此4月29日的第二次手術,只好由休姆的助手布萊克本(Guy Blackburn)硬著頭皮臨陣上刀。
但第二次手術的情況,又比第一次更慘。艾登的膽管竟因為「主刀醫生不小心手滑」而被切除,手術過程中,艾登更多次大出血,不僅患者本人「一度瀕死」,肝動脈也因此留下嚴重創傷。
連續兩次失敗手術,更加重了艾登的肝膽症狀。於是這位健康嚴重受損的英國外相也向內閣請假,準備遠赴美國波士頓再次動刀。聽聞艾登決意赴美的邱吉爾,一開始竟強烈反對,他舉自己的私家醫生莫蘭的建議,認為艾登的術後症狀,僅是十二指腸潰瘍,
不過畢竟攸關健康,儘管不情不願,邱吉爾仍准許艾登赴美。諷刺的是,當艾登在1953年6月23日於波士頓開刀的當天,人在倫敦接見義大利總理的邱吉爾,卻也中風倒下。後世認為,假若當時艾登人還在倫敦,那麼邱吉爾的幕僚或許很難「騙過」艾登的法眼,進而對公眾壓住首相中風的秘密。
艾登在美國的復原相對順利,然而先前手術卻也留下了難以解決的後遺症,艾登的體能自此一落千丈。根據在艾登的日記資料,術後他極容易「感到疲倦」,肝膽發炎的老問題,也時常以腹痛、發燒的癥狀持續困擾著他。因此雖然仍值壯年,艾登在首相任內卻時常掛病號,甚至需要遠赴加勒比海「告假休養」,環繞白廳(英國政府中樞)的政治謠言,也因此困擾著痛苦的艾登。
▎首相服用的「紫心」提神藥
艾登的健康狀況,在首相任內日漸惡化,其中一個主因即是蘇伊士運河問題。在1952年埃及爆發軍官革命後,身為外相的艾登,曾多次拉攏掌權的「埃及英雄」納瑟未果。雙邊的外交斡旋,亦在1956年7月,納瑟宣布「蘇伊士運河收編國有」後陷入緊張。
在過去,連結紅海與地中海的蘇伊士運河,是不列顛與帝國東方的必經水道;但二次大戰之後,英國國力已不如從前,東方的印度也已經獨立,蘇伊士運河的重要性對日不落帝國也大幅降低。不過納瑟國有化運河的作法,卻損害了英國作為運河股東的利益,國內輿論也因此向艾登施壓,要求首相「作出強硬回應」。
在運河「被沒收」後的第一時間,英國政壇不斷促請艾登「強硬表態」,甚至連退休的邱吉爾都親自來訪,建議艾登「打蛇三寸」、應推翻納瑟,才能確保英國在地中海東岸的利益。但在艾森豪總統的壓力之下,謹慎的艾登卻推遲了軍事回應。直到10月份,情勢發展才急轉直下。
艾登的疲倦與耗弱,在運河危機期間明顯加劇。自從手術之後,艾登的發燒與虛弱已成週期症狀,再加上國事繁重,體弱的首相也只能依賴醫生處方「用藥調養」。曾為艾登看診的皇家私醫生伊凡斯爵士(Sir Horas Evans),指艾登的緊繃與疲憊僅能用「密集的維他命療法」才能緩解,但在處方籤紀錄中,除了維他命B群之外,艾登也會服用類安非他命藥物—— Drinamyl。
在艾登的時代, 被暱稱為「紫心丸」的Drinamyl ,是一種常見的處方提神劑(1964年才被禁用),其類安非他命的成份,會「暫時性」地提振使用者的精神與情緒,並讓人產生「莫名的自信感」;然而在短暫的亢奮之後,就算是最輕度的使用者,也往往會出現失眠、焦慮、沮喪與疲憊等「撞牆」反應。因此,包括艾登在內,許多使用者也會搭配安眠用的巴必妥酸鹽系藥物。
1956年10月5日,當運河危機陷入膠著之際,艾登突然病倒,並因發高燒到41度而住院三天。根據首相幕僚團的回憶,燒退後的艾登亟欲恢復精神,而混用藥物的失眠與疲倦也讓他感到不耐,於是艾登逕自加量用藥,試圖加速自己的復原。
艾登出院後10天,法國政府就派出了空軍出身的外長夏爾將軍(Maurice Challe)為密使,邀請英國共同「剷除納瑟」。法國政府擔心納瑟的崛起,將煽動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起義,因此負責出策的夏爾將軍也提議,邀請以色列與英國共同參戰。這項近似於魯莽的大膽計畫,是要由以色列藉故向埃及宣戰,接著英法兩國再以「維護蘇伊士運河的暢通」為由,出兵埃及迫使納瑟垮台;但法方卻要求艾登對美國保密,「因為艾森豪絕對不會支持發兵。
▎如果他沒生病,帝國也不會如此結局...?
時任英國外相納丁(Anthony Nutting)事後表示,當下的艾登對於法方「毀滅納瑟」的提案極感興趣,但英國首相接著卻透過私人密使向法國接洽,過程中艾登不僅向美國保密到家,就連自家的國會、自己的內閣,甚至是外交部內專業的專責外交官體系,全都被艾登刻意地蒙在鼓裡,直到臨戰關頭,艾登才終於知會「自己與英國的開戰決定」。
艾登專斷獨行的狀況,不僅是內閣,就連他的政壇熟人也相當錯愕:
曾見證艾登神采的邱吉爾秘書柯維爾(Jock Colville)事後表示,過往溫柔,擅於協調並聆聽各方意見的艾登,在1956年冬天突然換了一個人,其態度變得極為「傲慢」,在官邸也時常因小事而大發雷霆。日後研究英國政治與醫學歷史的大衛.歐文男爵(David Owen),也認為:「藥物的強烈作用,或已影響了艾登的國策判斷。」
1956年10月29日第二次中東戰爭爆發,從法國提案到正式開戰,艾登的戰爭之路僅有半個月。然而當英法兩國於10月31日正式參戰後,來自聯合國與美蘇的壓力,卻立馬壓垮了艾登的進擊意志。儘管開戰之後,艾登一再向美國強調「納瑟一定會倒向蘇聯」,但艾森豪卻惱怒於艾登輕舉妄動,因此透過拋售英鎊、與阻撓英國對IMF貸款申請,迫使英國政府在11月6日宣布停火,讓艾登在拿不回運河、又沒推翻納瑟的狀況下,結束自己為期七天的戰爭冒險。
艾登的錯判,事後帶來了毀滅性的結果。因為在美國的經濟報復下,在開戰的一個星期內,英鎊就遭遇15%以上的重貶;停戰之後,保守黨內卻又無法理解艾登「為什麼不多堅持幾天?」比起空手而回,英軍至少該奪回運河控制權,才好取得和談的籌碼。然而在紀錄中,戰爭期間的艾登,曾因戰況壓力而情緒崩潰,在內閣眾叛親離的狀況下,沮喪的艾登唯一能作的,就是秘密派人前往巴黎,暗中銷毀英法之間對納瑟開戰的密謀紀錄。
灰頭土臉的英國,在蘇伊士運河之後,自此失去了世界強權的位置;而憤怒的國會與保守黨,也把矛頭指回了首相身上。然而在同年12月20日,艾登卻公開對國會撒謊,指英國從未密謀也「不知道以色列會進攻埃及」——這句謊言,隨後也摧毀了艾登的政治聲譽,儘管艾登在戰後兩個月內,就宣布辭去首相、退出政壇;但直到今天,英國政府的官方網站上,都仍寫著
...他試圖掩蓋開戰密謀,並對國會公開說謊...。
「如果艾登當仍保持健康、頭腦清醒,精明的他肯定能察覺:這項高風險的提案無疑是自掘墳墓。」歐文男爵分析,儘管艾登與家人都否認蘇伊士的決策與首相本人的健康狀況有關,但他的同僚卻都同意:如果艾登沒有生病,大英帝國的霸權或許不會如此難看地戛然告終。
▎鑑往知來:梅伊怎麼面對糖尿病?
邱吉爾與艾登的健康故事,或許英國現代政壇最為警世的「養生教訓」。儘管這兩名領袖最終的歷史定位天差地遠(最受歡迎的首相與最不受肯認的首相),但他們刻意向國會與大眾隱匿自己身體狀況的作法,放在如今的語境中,卻也讓人質疑起了權力與責任在民主政治中的相應關係。
然而時代不同,醫學進步下,政治人物對於健康狀況也出現不同的態度。像是現任首相梅伊(Theresa May),就是相當令人特殊的案例。
2013年年初,工黨籍的國會議員瓦茲(Keith Vaz),突然針對時任內政大臣的梅伊發表了一則諷刺言論:
有點擔心內政大臣,他最近看起來瘦蠻多的啊!是新的減肥計劃?還是太操勞了咧?
由於政治圈內盛傳梅伊有意挑戰保守黨黨魁一職,因此瓦茲的這段話,也被認為是對梅依野心的諷刺。這番風涼話,雖讓瓦茲被其他議員砲轟「物化女性」,但梅伊本人卻在半年後才自揭暴瘦真相——瓦茲是對的,自從2012年底開始,半年內梅伊確實爆瘦了13公斤,但真正的原因不是減肥,而是她被確診罹患了1型糖尿病。
在英國的400萬名糖尿病確診患者中,1型糖尿病僅佔約10%,其成因與遺傳關聯較大,1型糖尿病患者,身體天生就無法產生足夠的胰島素,因此無法透過藥物緩解症狀,僅能透過注射補充所需的胰島素,也因此,梅伊才會在前篇所述訪問中,坦承自己「一天5針已經習慣」。
由於1型糖尿病天生的成因特殊,因此大多數的病例,通常在兒童期就能透過病徵確診,而直到56歲才發現自己患病的梅伊,算是相當特別的案例。梅伊表示,一開始她只是發現體重直線減輕,並出現疲倦、「常態口渴」怎樣喝水都不夠的症狀,在知道自己「真的是糖尿病患者」後,也不免對自己「感到沮喪」。
在罹患糖尿病後,梅伊也成為現任議員中,唯一一位獲准在國會議場內進食的人。然而梅伊本來就以生活嚴謹、規律與低調聞名,除了隨身攜帶針頭與飲食調整之外,控制得當的她,似乎沒讓慢性病影響自己的生活步調。勇於坦承的她,反倒成為「堅強病友」的象徵,不僅各大慈善團體都以梅伊為正向案例,就連一向反對她在內政政策的《衛報》也透過評論,支持梅伊淡定公開病況的政治勇氣。
2016年夏天,英國公投脫歐後,梅伊也接替引咎下台的卡麥隆(David Cameron),成為新一任的英國首相,這也讓他成為史上第一位罹患1型糖尿病的國家領導人。
為了打贏六月的國會選戰,平日「不喜社交」的梅伊罕見地接受英國ITV電視台的「臉書直播 Q&A」。她那場在社群直播中的「病史自白」,也獲得了保守派媒體的一致讚揚。但諷刺的是,當梅伊在FB直播上以糖尿病患者的身份侃侃而談之際;同一天,她卻在另一場拉票掃街中,遭到一名路過的身障者憤怒指控:
妳對身障補助的改制,讓我們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在這場選戰中,梅伊對於疾病的開明自白,很快就被證明「只是一段被曲解插曲」。在高層政治中,梅伊還是得繼續率領保守黨,對健保、身障津貼、疾病防治的預算進行排擠;在草根拜票時,她得硬著頭皮,在攝影記者前大啖炸魚薯條——儘管對於糖尿病患者來說,這些高油高脂的食物,即是促成血糖飆升的禁忌食品,但到了現實的政治關頭,「對身體的誠實與責任」卻也自動隱匿。
梅伊表示,1型糖尿病的症狀包括「生理疲倦」,「但作為政治工作者,疲倦,就是我們生活的常態。」然而這樣的疲倦,也曾出現在邱吉爾與艾登任上,並隨著首相一職的壓力,侵蝕掉他們原本的生活與判斷力。不過相較於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時,媒體對川普的健康履歷、希拉蕊腦血栓與神秘重感冒病史窮追猛打,顧忌於「疾病歧視」的英國媒體——除了那些對她擁抱患病人生的讚揚之外——對梅伊的健康討論卻近趨於零。
那麼政治人物的身體狀況,到底該算公領域還是私生活?政壇中的疾病,何時才是真的「不健康」?時代不斷推進,不同的政治案例也很難一概而論,但在政治野心與醫療科學之間,「政治健康」的判斷,仍是一條浮動而令人不自在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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