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庭觸動的不協和音:日本社會如何集結「撐香港」?
8月10日,香港警方針對民主派人士展開新一波的大搜捕,當中包括了香港《蘋果日報》老闆黎智英在內的經營高層,並大舉搜索報社,引發全球關注。但唯獨在日本,比起黎智英,反而是前香港眾志成員周庭被捕,直接引發了日本社會的強烈反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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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跨黨派議員組成的「對中政策國會議員聯盟」(JPAC),立即在12日於日本國會召開記者會,各黨派議員與知名學者痛批中國的行動,並要求日本政府採取具體作為;日本官房長官菅義偉也表明對香港問題的「重大憂慮」,在網路上,從政治家到藝人、作家等各界名人也紛紛表達支持。
「#FreeAgnes」(Agnes 是周庭的英文名字)的 Hashtag 更一度衝上日本推特熱門關鍵字,顯然日本一般民眾也相當關注。12日晚上,東京、大阪、札幌等主要都市,都出現了透過網路號召,一同「撐香港」、抗議中國鎮壓的集會。
為何向來被認為怯於政治表態與行動的日本政府與社會,會對周庭被捕反應如此全面、強烈且即時?這必須從周庭多年來的經營,以及近期日本社會的變化說起。
▌「運動」與「日常」的精準交織
周庭從2012年的反國教運動開始參與社運,並逐漸受到日本言論界的關注。太田出版曾企劃了周庭、黃之鋒、陳為廷與日本學運組織 SEALDs 成員赴日對談,並出版了《日本X香港X台灣 年輕人永不放棄》一書。
有趣的是,在該書後記中,日本SEALDs的奧田愛基特別提到周庭對日本甜點與動漫的喜愛、以及黃之鋒想要去築地但起不來等「日常」的橋段。另一方面,陳為廷的「日常」則是特地去看安田講堂,「是由為廷來告訴我東大學運的歷史,總覺得怪怪的。」另有書評指出,希望透過本書,讓大眾了解到運動者也是會看動畫的「普通人」,能不要再以「危險份子」的有色眼鏡看待運動者。
而在其後,周庭的日語能力不斷精進,在以英文為主要海外發聲語言的香港運動中,擔起了對日倡議窗口的重任。能說一口流利日語的外國社運代表人物,對日本來說是非常稀奇的。這不僅大幅降低了日本媒體採訪以及和政界、學界交流的門檻,也博得了大眾的好感。但除了語言能力之外,精確掌握「運動」和「日常」的交織,更是周庭成功的重要關鍵。
過往在日本左翼運動中,有著透過組織生活來達成「自我批判」、「自我改造」的傳統,將改造自身的「日常」,作為運動的重要基礎。這樣的傳統固然培養出許多堅強的組織與運動者,但也提高了社會運動的參與門檻,並在「運動者」和「一般大眾」之間劃下了深深的鴻溝,也是間接導致日本社運抗爭長期不振的原因之一。
而近十幾年來的日本社運抗爭中,由於動員管道漸漸從工會、學運社團等組織成員,轉為透過網路、社群媒體號召而來的個人,因此在「運動」與「日常」之間的穿梭越來越自由。
2015年反安保運動的日本學運團體 SEALDs,雖取法自港台的雨傘和太陽花運動發起抗爭,但也延續了311後反核抗爭「定時定點」的集會形式。這種「網路公告,每週一次,自由來去,下週再見」的抗爭,大幅降低了一般人的參與門檻。同時 SEALDs 也致力於將流行文化與運動結合,用輕快的歌曲以及充滿設計感的文宣,取代充滿生硬教條的社運口號。這都是將「運動」與「日常」結合,試圖突破「社運同溫層」的嘗試。
周庭在日本以香港民主化為主題的公開演講、拜會、採訪、網路貼文與影片,自然是少不了。但同時周庭也自稱「阿宅」(オタク,御宅族),毫不掩飾自己對日本文化的喜愛,這次有許多出面聲援周庭的日本名人,都強調自己認識的是一位「日本阿宅」。周庭在網路上就日本流行文化的發言與互動,讓許多日本人感到親近與共鳴,認為周庭是「自己人」,而不是一位遠在天邊的「外國政治人物」。
當然有許多公眾人物,都會透過表達對外國文化或次文化的喜愛來博取好感,但若只是臨陣磨槍,反而會讓該文化群體有被消費的感覺。但周庭作為資深「阿宅」,即便在發言中連結了日本流行文化與政治活動,仍讓人感到相當真誠而不做作。例如這次交保後,周庭就以日語表示,在被拘留期間感到恐懼時,腦中就不斷響起日本偶像團體「櫸坂46」的代表作〈不協和音〉的歌詞:
...我不會說Yes/也絕不默許/到最後的最後都不會停止抵抗...
這番發言,十二萬分精準地擊中了日本媒體與大眾的心弦。
▌「周庭路線」的成果與展望
若細看這波「撐周庭」的聲浪,其實包含著許多不同路線與立場。最普遍的是素樸地對一位「喜愛偶像的普通少女」受到迫害而感到憤慨,或是更廣泛地對香港爭取民主感到同情;學界則著墨於批判中國對香港的迫害,以及對中國進一步侵蝕東亞民主的憂慮。例如聘任周庭擔任研究員的北海道大學公共政策大學院院長遠藤乾教授,就對媒體表示:
政界則有些人是基於對釣魚台(日本稱「尖閣諸島」)領土糾紛的宿怨,或是擔憂經濟過度向中國傾斜的後患。意識形態上則同時有反對社會主義、因此反對所有「共產黨」的右翼;但也有來自自由派或左派,基於捍衛自由民主理念的支持;以及對中國共產黨「不配稱社會主義」的割席。這些彼此未必兼容、甚至經常勢成水火的各方意見,這次都在「撐周庭」上找到了最大公約數。
筆者在12日晚間的札幌集會上,採訪到了在網路上發起集會的山本朱莉,對於發起行動的緣由,山本表示:
至於在訴求方面,當天許多參與者都拿起麥克風發言,從批判中國政府、聲援周庭到反思日本社會不一而足,山本則表示就其個人而言:「希望日本政府正式對中國鎮壓香港及香港國安法提出抗議,並在簽證、居留方面採取具體措施,協助被迫害的香港運動者。」
正如山本所言,目前在日本對「撐香港」的具體訴求,大致分為「制裁」與「庇護」兩條主軸。「制裁」是主張透過仿照美國《香港人權法》形式,立法對中國對香港的人權侵害進行調查,必要時發動制裁。而「庇護」則是要求日本政府透過拒絕司法互助、延長簽證、許可入境等行政措施,庇護香港運動者。
一般認為,上述訴求並不容易,因為歷來日本政府在外交上,幾乎不曾為了捍衛人權,採取可能損害日本利益的實質措施。此外日本雖有難民法,但審核非常嚴格,2019年有1萬375人申請,只有44人通過,許可率僅0.4%。在長期將難民拒於門外之下,就算令其入境,日本國內也缺乏後續支援流亡者的資源與經驗。
持平而論,周庭長年獨自經營的對日倡議,從這波空前的聲援來看,可說是大獲成功;但接下來的遊說工作,涉及多方利益與官僚體系,將會是長期戰。而在周庭無法出國,又面對司法程序之下,若缺乏日本在地港人或援港組織的持續推動,能否將聲勢順利轉換為實質進展,還有待觀察。
但雖然情勢困難,港人抗爭至今,已經一再讓世人跌破眼鏡,這次也不例外。在周庭被捕之前,大概也很少人會想到,日本政界與公民社會,會為了一位外國運動者如此群情激憤,起身行動。這不僅是日本社會支持了周庭,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周庭,在倡議的過程中,改變了日本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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