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入陣:日本學運青年參政的震撼教育
在日前落幕的台灣地方選舉中,誕生了許多年輕的新科縣市議員,當中亦不乏曾經參與社運,而後選擇踏入政壇的面孔。無論評價如何,「青年參政」對台灣來說已不陌生。然而,在日本卻並非如此,運動與政黨、選舉的長期疏離,讓「參政」往往不在日本學運青年的生涯選項之中。
不過,以反對安保法案,以及反對修改憲法第九條非戰條文為訴求,在2015年~2016年間捲起一陣抗爭旋風的學運團體SEALDs(自由と民主主義のための学生緊急行動),卻有許多人打破了前述的「常識」,投身於選戰之中。而青年參政也帶給了日本政壇,以及他們自己意想不到的改變。
▌疏離政治的日本學運傳統
回顧歷史,日本學運原本與政黨有過非常緊密的關係。二戰後的日本社會黨與共產黨,均各擁學生組織。而活躍於60年代的學運派系,之所以稱之為「新左」,就是因他們對「舊左」政黨及其學生組織,抱持批判態度而來的。
新左運動在70年代開始衰退。根據社會學者安藤丈將在《新左運動與公民社會》中的分析,許多新左運動者進入了公民團體,繼續社運之路。也因此公民運動受到了新左運動強調「自我變革」的思想影響,抗拒參與主流政治體制。這造成了日本的運動組織,若非支持或從屬於特定政黨,就是屬於中立但與政黨和選舉關係疏離。
而在2010年代誕生的SEALDs,在學運長年邊緣化下,SEALDs與前輩之間幾乎不存在組織或論述上的直接傳承關係。相反的,許多人反而是以「與(一般印象中的)傳統學運相反」,作為學運策略的出發點。
相對於強調剛性組織、思想訓練、徹底自我改造的傳統路線,從抗爭中累積出人際網絡的SEALDs,則是強調扁平彈性的平台型組織、訴求柔軟易懂且文宣新潮、以及讓運動「作為日常生活的延伸」。
長年研究日本社運的社會學者富永京子認為,這個世代的特徵,就在於並不追求透過運動改造自己的思想與生活,而是營造出一個場域,讓一般人也能輕鬆參與,又隨時可自由回到日常生活。
在與政黨的關係方面,SEALDs不從屬於特定政黨,但又積極介入政治。不遵循前人的疏遠政治路線,他們認為要阻止安保法案,在野黨的團結不可或缺。最後,在SEALDs的舞台上,在野黨領袖們擱置長年鬥爭心結,牽起了彼此的手,史無前例地宣告反安保在野聯盟的誕生。
▌意外入陣的新世代學運青年
SEALDs雖以組織名義投入2016年參議院選舉,為在野聯盟助選,但仍以執政聯盟的勝利作收。SEALDs在選後如期解散,成員大多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而長年與運動圈疏遠的各政黨,也無意將他們網羅。
但當運動的浪潮暫歇,各黨間原本擱置的長年矛盾就紛紛湧現。在2017年眾議院選舉前夕,作為最大在野黨的民進黨,宣告與當時聲勢鵲起的「第三勢力」希望黨合作,搶攻保守票。而希望黨主席小池,也旋即宣告將拒絕提名反修憲、反安保的民進黨議員。眼看SEALDs所促成的反安保、反修憲在野聯盟,轉眼間又將土崩瓦解。
在危急存亡之秋,前民進黨幹事長枝野幸男登高一呼,成立立憲民主黨(立民黨),堅持反安保、反修憲路線。最後選舉結果,立民黨從僅有枝野一人,一躍而成最大在野黨,希望黨則迅速泡沫化,反安保、反修憲繼續成為在野聯盟的主軸。
而在立民黨勝選的背後,有著許多前SEALDs成員的身影。政治學者木下Chigaya分析,立民黨相較於共產、社民等左翼政黨,在形象上較中立,符合SEALDs成員的自我政治認同,新政黨也較無既有組織包袱。加上立民黨成立目的,是要守護學運所留下的政治訴求,這讓許多SEALDs成員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在SEALDs經驗之下,立民黨打出了一場不同於傳統的選戰。例如枝野並未與大老們在記者面前舉行成立大會,而是選擇了以庶民文化聞名的東京中野區,在車站前獨自一人面對群眾,宣告新政黨的成立,塑造出「白手起家」以及「與民眾一同打造新政黨」的構圖。
而在各地宣講時,枝野捨棄傳統的宣傳車頂,改站在低矮的講台上拉近與群眾的距離,亦是來自SEALDs在集會空間設計上的理念。木下進一步分析,枝野被認為雖苦幹實幹,但缺乏領袖魅力,因此比起登高演說,和民眾懇談的形象更能發揮枝野的長處。
而日本政壇向來拙於網路戰,立民黨則將相關照片、影片編輯為簡單、易讀的網路文宣,在社群媒體上吸引了大量分享。當時立民黨推特的追蹤人數,只花了四天就超過了執政黨自民黨的11萬人,在短時間內建立起了立民黨的聲勢,這也是來自於SEALDs的宣傳策略。
▌青年參政的煩惱:衝突與磨合
不僅是青年參政會影響選情,選戰本身也會改變青年。富永針對在2016年參議院選舉中,曾經參與助選的學運成員進行訪談後發現,許多人在開始助選後才驚覺,選戰與學運間的落差之大,並不容易克服。
例如小選區選舉是一對一決戰;但SEALDs自己在宣傳時,採用的口號是「去投票吧!」而非「請投給某黨/某人」,希望能迴避爭議、模糊政黨立場以追求最大公約數。因此有些人實際進到選區後,對選戰中涇渭分明的捉對廝殺感到反感。而為反戰訴求投入選戰的青年們,卻往往發現選區民眾未必在意反戰議題,開始自問究竟「為何而戰」。以候選人與黨部為中心、由上而下的決策結構,青年往往被排除於決策圈外,再加上三不五時的性騷擾、倚老賣老,都讓講究「平等」的學運青年難以適應。
但富永也同時指出,選戰經驗對學運青年而言,並非完全是負面的:首先在選戰中,青年們扎實地學到了許多平凡但重要的「打雜」技能,例如掃街時該如何接觸民眾、造勢時該如何安排交通動線等等。
此外透過大量接觸各有政策偏好、意識形態的選民,青年們也學習到該如何面對不同的人,在有限的時間空間內開啟對話,進而爭取支持。這也是只有在選戰中,才有機會體驗到的獨特經驗。
▌尋找運動、生活與政治的連結
在選戰後,這些參政青年是否會就此如揮別學運一般,在「階段性任務完成」後,就此揮別政治回歸「日常生活」,還是會進一步踏入政治工作、又會選擇什麼樣的道路,目前尚難定論。
例如作為SEALDs代表性人物的奧田愛基,在沉潛一年後,以音樂工作者的身份重回鎂光燈下。他透過群眾募資,今年五月在涉谷主辦了一場名為「The M/ALL」的活動,主題為「連結音樂、藝術、社會的都會音樂節」,希望創造一個「政治、社會、戀愛、音樂無所不談」的公共場域。
這樣的活動在台灣可能並不稀奇,但就在2016年,當時還是SEALDs成員的奧田,在預定出席日本年度音樂盛事「富士搖滾音樂祭」時,就引起了一陣「不要把音樂政治化!」的嚴厲撻伐。因此奧田在談「The M/ALL」的理念時,就表示他希望能打破日本樂壇「政治歸政治,音樂歸音樂」的現狀,創造出新的文化,這也是更廣義的「政治」。
就奧田個人來說,選擇這條道路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同樣拿麥克風主持,比起學運,在音樂祭的『我』,是不大不小一比一,做想做的事情的自己」。
可以確定的是,學運青年透過助選,不僅守住了學運的政治成果,也讓自己獲得了寶貴的歷練。打破了政治疏離的新學運世代,未來是否還會在日本掀起新的波瀾,值得持續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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