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索納羅的「救國」詛咒:巴西離軍政府還有多遠?
文/羅鈞禧(哈佛大學經濟學系及甘迺迪學院前講師)
▌前情回顧:〈博索納羅大勝當選!巴西選出的極右派新總統〉
無意外地,極右候選人、有「巴西川普」之稱的博索納羅(Jair Bolsonaro)在28日舉行的巴西總統大選勝出。根據巴西中選會,博索納羅擊敗左翼勞工黨(PT)候選人哈達德(Fernando Haddad),奪下超過55%的選票,確定贏得第二輪總統大選投票。
博索納羅與其副總統拍檔穆拉奧(Hamilton Mourão)都是軍人出身,認為軍隊介入可以解決不少巴西的問題,鄙棄「不負責任的」民主。博索納羅多次公開捍衛巴西1964至1985年間的軍事獨裁;穆拉奧則說政府理論上可「自我政變」(self-coup)解散議會,又指把民選議會寫進國家憲法是一個錯誤,明示巴西需要修憲——這些言論都令外界擔心,巴西會否自上世紀80年代中回復民主化後,再次陷入軍方獨裁。
▌拉美20世紀的軍事獨裁:官僚威權主義首現
上世紀中,比較政治學流行「現代化理論」學說,認為經濟和社會的發展會帶來政治上的開放和民主化。這理論似乎很好的解釋了二戰後的拉丁美洲——各國經濟穩定發展,開始出現新的中產階級,包括巴西在內的大部分拉美大國都實現了「真正的」民主制度,亦賦予公民很大的政治自由。
但到了60年代中期,拉美政治突然急轉。1964年3月,巴西軍方建立持續了21年的獨裁統治,而接下來的十年裡,軍事政變相繼推翻了阿根廷、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巴拿馬、秘魯、薩爾瓦多、洪都拉斯、智利、烏拉圭等國的平民政府。
到了1978年,除了哥倫比亞、委內瑞拉和哥斯達黎加三國外,拉美各國幾乎都變成了威權統治政權。這浪潮完全推翻了現代化理論,而最令人詫異之處,是這些軍事獨裁恰恰都發生在那些最富裕、工業化程度最高的拉美國家,如巴西、阿根廷、智利、烏拉圭等。
就這軍事獨裁時期的政治和經濟發展,阿根廷政治學家歐唐奈(Guillermo O’Donnell)提出了「官僚威權主義」這個概念,概括出這些國家具有的幾個特點,如:
(二)壓制工人運動,將工人階級排除在政治和經濟活動之外,並對勞工運動加以控制
(三)去政治化,減少或幾乎廢除政治活動
(四)廣泛使用各種威嚇手段打擊反對派,包括騷擾、監禁,甚至刺殺
(五)以經濟增長為目標,加強參與國際經濟體系。不少拉美國家都任用曾在美國留學、主張新自由經濟主義的年輕經濟學家,其中最有名的要數智利獨裁者皮諾切任用的「芝加哥男孩」(Chicago Boys)
▌軍方為何獲得巴西民眾支持?
1985年巴西結束軍事獨裁政府,進入民主化進程。然而今天的巴西,從「洗車行動」以來,前總統魯拉(Luiz Inacio Lula da Silva)、羅賽芙及特梅爾等左翼執政黨爆發連環腐敗醜聞,無日無之的抗議活動、連年失控的街頭暴力(巴西2017年全國謀殺案為6.3萬多起,比前年增加了3.7%),以及不斷惡化的經濟形勢(失業率至今年8月仍高達12%),讓使許多人認為國家需要鐵腕統治。特別是勞工黨從魯拉2002年上任開始,已經連續第4次贏得大選,使民眾求變之心更為殷切。
雖然沒有人要求持久的獨裁統治,但許多巴西人都希望政府採取更專制的方法,以有效率的方法解決該國目前面臨的問題。巴西人對「民主」嗤之以鼻,根據拉美智庫Latinobarómetro的民調,只有13%的人對巴西民主感到滿意,是18個受訪國家中最低的。
對巴西人來說,能夠「有效」解決國家的,就只有軍方。根據巴西民調公司Datafolha的調查,超過六成巴西人都不信任總統特梅爾(Michel Temer)、國會或巴西的主流政黨,反之有八成受訪者對軍方有看法正面。
部份原因,即是近年的貪腐醜聞甚少和軍方沾上關係,加上過去軍事獨裁時期,巴西經濟崛起。因此,不少巴西人——特別是沒有經歷過上世紀軍事獨裁的人——對軍方短暫介入的想法都抱有幻想,以為軍方能夠從國家亂局中「拯救」國家。
▌官僚威權主義重臨巴西?
巴西政經亂局、軍方被「聖化」、加上傳統政黨政治的崩漬,為官僚威權主義重臨提供了溫床。就任後要有效管理國家,博索納羅除了需要獲得廣泛的民眾支持,同時亦須要政治和商界精英的支持。
然而,博索納羅以「局外人」姿態贏得這次選舉,不可能得到三大傳統政黨——勞工黨(PT)、巴西民主運動黨(PMDB)及巴西社會民主黨(PSDB)——無條件的支持,而巴西國會本來就非常分散,博索納羅所屬的社會自由黨(PSL)在眾議院中雖是僅次於PT的第二大黨,但也僅佔52席,即約眾議院的十份之一。因此除非博索納羅能組成政黨聯盟,否則他將難以推行任何立法計劃。
商界對博索納羅的經濟議程亦同樣存在重大分歧。一方面,博索納羅任用了提倡私有化的銀行家古埃德斯(Paulo Guedes)為首席經濟顧問,使商界相信博索納羅政府會實行新自由主義政策,但與此同時,博索納羅擔任國會議員時,卻多次投票反對私有化及其他經濟自由化政策。這使得商界懷疑他的經濟團隊提出的新自由主義改革是否可以落實,亦為巴西未來的經濟政策方向增添不少變數。
因此,博索納羅在明年1月1日就任、履行競選承諾時,將會面臨不少挑戰。這使他可能無法迅速取得成果,亦難以維持民眾的支持。尤其是這次第二輪總統選舉的另一候選人哈達德所屬的PT仍然有大量支持者,可以預期的是,他們會協調其他政黨反抗博索納羅的政策。在這情況下,博索納羅很可能會利用軍事盟友的支持,打著「效率」的旗號,接管或清除議會和其他國家機構,打壓媒體和民間社會。
誠然,博索納羅是「當選」總統的,與上世紀的軍事政變有本質上的不同。但破壞巴西的民主制度,並不一定須要出動坦克車。最近在巴西亞馬遜最暢銷的書籍,正是由我在哈佛大學時的導師撰寫的新書《民主如何死亡》(How Democracies Die)。這書在巴西受歡迎,正因它似乎在預示巴西的民主將如何死去。
事實上,從1964年到1985年,巴西軍事獨裁仍保留了一些形式上的民主,如國會選舉,但每一次反對派勢力有跡象威脅到軍方對國家的控制時,政府就會改變遊戲規則,使之繼續掌權。
博索納羅的「新秩序」巴西可能將會是新的官僚威權主義國家,而民主的內涵恐會漸消逝,不著痕迹——表面上,憲制仍然存在,人民繼續參與選舉,報章依舊出版,輿論如常批評。但一切政治活動可能慢慢流於形式。而在經濟復甦的熱望下,由人民選出來的領袖,仍然可以維繫民主的光環。
在二十世紀期間,巴西目睹了九次政變,其中四次成功。今天的巴西是一個世界經濟強國,更是拉美的巨無霸。雖然巴西在過去30年有相對成熟的民主制度,博索納羅也不是通過軍事政變上台,但民主還是可能向後退的。博索納羅會否對巴西民主構成威脅?觀乎歷史,答案似乎是肯定的,問題是甚麼程度的威脅,而這就只可以續觀其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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