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出生、台灣長大」,常被錯認孤軍的那群人:緬甸華裔在台灣(上)
2025年3月底,緬甸發生規模7.7的地震,被稱為「瓦城」的曼德勒(Mandalay)災情慘重。曼德勒就是緬甸華人(簡稱緬華)在緬甸中部主要的居住城市之一。原籍緬甸的導演趙德胤在地震發生後,與數十位在台緬華召開記者會,聲淚俱下呼籲台灣社會伸出援手,幫助這個天災人禍接踵而來的國度。
在台灣,除了趙德胤之外,HTC前執行長周永明、歌手高明駿以及知名法師釋昭慧都是從緬甸來的緬華。總數約十多萬的緬甸華人族群如何來到台灣?來到這裡後,他們的心路歷程又是如何呢?
72歲,戴著金絲眼鏡、說話時笑容滿面的「中和華新街商圈發展協會」理事長張標材在俗稱緬甸街的華新街上走動時,不時有店家用緬語跟他話家常。張標材與他的家人在1972年從曼德勒來到台灣,這段遷移的過程有如緬甸菜特有酸辣的滋味,伴著他一路來台。
張標材回憶,60年代末期,緬甸各地排華情緒強烈,再加上緬甸軍政府硬推的經濟國有化,沒收了大量緬華的產業,讓緬華社群感到當時的緬甸,並不歡迎他們。「以前在緬甸家裡不能講緬甸話,會被父親打,」張標材的父親諄諄囑咐他記得「中國人」的身份,因此全家決定搬到當時被認為是「自由中國」的台灣。
▌緬甸政治動盪推力、僑委會華僑政策吸力
緬甸的排華情緒與金融動盪等因素,對緬華產生了一股堆力;而冷戰時期的台灣政府透過僑委會的政策,積極吸引僑民來台歸化,則對緬華產生了一股拉力。一推、一拉之間,緬甸華僑開始將台灣視為發展新生活的目的地之一。導演趙德胤的電影《再見瓦城》,就是以緬華來台的故事作為背景。
早期台灣的華僑歸化政策寬鬆,緬華家庭只要有一位年輕成員先來台灣讀書,待上數個月到一年的時間,即可歸化獲得國籍。獲得國籍的家庭成員再以依親方式,依序將在緬甸的親戚接來台灣。
張標材回憶,當時在華新街附近的華夏工專旁,三三兩兩坐落著幾間賣緬甸魚湯麵的店鋪,就是現在緬甸街的雛形。
數十年過去,一個牽一個、一家拉一家,數萬緬甸華人來到緬甸街落地,生了根。
▌害怕遭排擠,緬華積極融入台灣社會
舞台上扭動手腕與身軀,彭云緹是台灣少數專研緬甸舞的舞台劇演員。1993年來到台灣時,彭云緹6歲。全家人從緬甸北部克欽邦的密支那來到台灣後,定居台中。
彭云緹剛到台灣上小學時,因為身邊的師長同學都對緬甸不熟悉,為了避免誤會與省事,她乾脆回答自己來自新加坡。早期台灣對東南亞國家了解不多,並且有嚴重的刻板印象,別人不問,彭云緹也不會主動說自己是緬華。
全家5個小孩子裡,彭云緹是老么,記憶裡父母親為了養家相當忙碌,很少提及緬甸的往事。彭云緹解釋,緬華來到台灣時,很多人都是抱著「逃命」或「避難」的心態,除了每天拼命賺錢生存之外,會想盡辦法融入社會,不會標榜自己的特殊性。
「大學之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中文有口音,」彭云緹進入大學戲劇系後,因為演戲需求、調整了自己的口音。
但對於部分完全不會說中文的緬華來說,剛到台灣時的旁人異樣眼光,並不好受。
緬甸地理上分為上緬甸與下緬甸,上緬甸的重心是曼德勒、下緬甸為仰光。上緬甸距離中國較近,部分緬華居住的城市以華人佔多數,日常生活以華語或雲南話為主。下緬甸以緬族為大宗、華人屬少數,緬語是主要用語。因此,來自下緬甸的年輕緬華,很多不諳中文。
2012年,小白(化名)剛來台灣時一句中文都不會,她融入台灣的迫切感,更加強烈。
現年23歲的小白說,8歲全家從仰光搬到台灣時,因為不會中文,每天要在學校課堂開始前,上半個小時的華語補救教學課程。
「那時候就算別人罵你,你也聽不懂...... 所以我很努力學中文,現在我的中文可能比一般台灣人還好。」小白回憶,那時候常有台灣同學戲謔的拿她的出身開玩笑,讓她一直企圖擺脫這個「麻煩」。
▌被「錯看」成泰緬孤軍的緬華
除了台灣社會對緬甸的刻板印象之外,緬甸華人很容易被直接跟國共內戰後被留在泰緬邊境的「泰緬孤軍」(簡稱孤軍)劃上等號,但兩者的背景與脈絡完全不同。
孤軍是一群在1949年因為國共內戰失利後,輾轉從雲南進入緬北跟泰北的國軍。孤軍成員在國共內戰之前,大多沒有住在緬甸或泰國的經驗,國籍身份為中華民國。相較於大多擁有緬甸國籍的緬華來說,緬北與泰北這兩地只能算是孤軍的僑居地。(註:有不少孤軍與其後裔不願撤回台灣,並在60年代與70年代協助泰國政府剿滅泰共,後來獲得泰國公民身份。)
大部分的孤軍是在1953年跟1961年透過兩次由中華民國政府組織的撤退行動來到台灣,並且在桃園龍岡、南投清境農場與高雄美濃等地的眷村居住。他們來台灣的途徑與個別來台歸化、依親,並且多數住在華新街的緬華也不一樣。
因為孤軍與中華民國政府的關係,以及電影《異域》的宣傳,讓孤軍在緬甸與泰北的故事廣為流傳。但這也讓同樣跟緬甸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緬華社群,常常被台灣社會「錯看」為孤軍。
人們常常會以最簡單或自己熟悉的方式來理解未知事物。這種被錯看的狀況,讓緬華對於向他人解釋自己身份的複雜性,更加卻步。
▌長在身上的根,灌溉後成為自我認同的一部分
「那邊沒有發展,回去沒有用...... 你已經是台灣人了,不要再想回去了,」彭云緹的家人不喜歡提到過往在緬甸的回憶,甚至反對她回去緬甸。戲劇研究所畢業後,一個劇組對彭云緹的緬甸出身感興趣,讓她也開始檢視自己的身份,並探索那個模糊記憶中的故鄉。
2018年彭云緹拿到雲門舞集一年一度的「流浪者計畫」,帶著母親一起回到克欽邦的密支那(Myitkyina)。超過一個月的返鄉之旅,讓她對這個陌生的家鄉重新產生連結。
塵土飛揚的石子路上,幾片報紙與塑膠布鋪在地上,上面擺著幾綑賣相不好的蔬菜,一位穿著沾滿泥土傳統緬甸服飾籠基(Longyi)的婦人,蹲在一邊等待買家來買菜。彭云緹說,同為出生在密支那的兒女,她有一個舒適的台灣可以回去,但是在克欽邦的同鄉每天面對的是無止境的貧窮、混亂與戰爭。
「家人選擇離開緬甸的決定,改變了我的一生...... 蹲在那裡賣菜的人,本來可能會是我,」彭云緹說,那趟旅程,讓她企圖了解緬甸的心情,更加堅定。
彭云緹在返鄉之旅後,透過戲劇與舞蹈她更積極的在台灣推廣克欽邦與緬甸的文化,試圖讓台灣與她的故鄉之間能有更多的認識與理解。
小白在剛來台灣時因為緬甸的出身讓她受到許多歧視,也讓她對這個身份感到排斥。但在她談到台灣社會出現「緬甸等於詐騙集團」的刻板印象時,發現許多台灣人在今年春天328緬甸大地震的新聞下留言,呼籲社會不要捐錢給緬甸。
她眼眶泛淚急著解釋:「拜託他們去了解一下好嗎?那些詐騙集團都不是緬甸人,緬甸才是受害者。」
年輕時因為旁人的眼光,小白急欲擺脫身上跟緬甸相關的記號,但隨著年歲增長,兒時模糊記憶裡的鄉愁與感情,因為緬甸發生政變、地震等天災人禍的新聞畫面,湧上心頭。
2021緬甸政變後,不少新一代的緬華依親來台避難。在華新街補習班擔任助教的小白,在課堂上見到一位剛來台灣讀書的緬華因為不會中文而感到挫折,想起自己剛來台灣時的辛苦。
下課時,她將同學拉到一旁對她說:「你要加油,我會幫你。」華新街上緬華販售的緬甸奶茶,味道仍跟家鄉的口味一樣濃醇、人情滿滿。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