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軍事政變四年後,地域認同與世代的差異:緬甸華裔在台灣(下)
2021年2月1日緬甸爆發軍事政變,以翁山蘇姬為首的民選政府遭到推翻,不願服從軍政府的緬甸人民起義、遁入叢林武裝反抗。台灣的緬甸社群也在第一時間,於台北的自由廣場與新北市中和區的華新街(俗稱緬甸街)舉辦集會活動,跨海聲援在緬甸的反政府勢力。
跨海聲援活動剛開始,大多數的在台緬甸社群都對軍政府的殘暴感到憤怒。但時間一久,過往的團結產生質變,在台緬甸社群對於軍政府的態度出現分歧。2021年緬甸政變至今已過了4個年頭,在台緬甸社群對於這場曠日費時的反抗,態度上出現了什麼變化?
「拒絕政變!還我民主!殺害人民!立即停止!」2021年3月28日在台北的自由廣場上,成百、上千來自緬甸的族群聚集,齊聲吶喊要求政變上台的緬甸軍政府結束對人民的血腥鎮壓。
4年後的同一天,2025年3月28日緬甸中部發生規模7.7的淺層地震,死傷人數至今無法被正確統計。(編按:死亡統計人數為5,352人,但普遍認為該數字被低估)緬甸遭遇了百年一見的嚴重天災,軍政府卻居然持續對人民空襲、轟炸。
就國際社會大力撻伐緬軍暴行的同時,4年前上街聲援緬甸反政府示威的台灣緬甸社群,譴責的聲音與量能,大幅下降。
因為參加「8888民主運動」,被迫逃離緬甸來到台灣的杜可可(緬族)今年58歲。從2021緬甸爆發軍事政變後,他跟夥伴們每週末在新北市中和區的華新街舉辦義賣募款活動,將募到的款項匯回緬甸支持反政府抗爭。
政變過了4年,他們是少數堅持下來的跨海聲援團體。
4年來,杜可可看著在台灣的緬甸族群從一開始義憤填膺的上街遊行,到現在每場活動勉強只有百人出席。願意捐錢資助的人,更是少得可憐。
「在台灣一個月(薪水)三萬、五萬ok的,但是你要他們一個月捐500塊、沒有人會捐,很難,」他說:「北海道有兩三千個緬甸人,很少。但是他們薪水的5%、10%每個月固定捐(給緬甸反政府運動)...... 台灣跟日本、韓國不一樣,他們那邊是緬甸人(緬族),在台灣的有90%是華人。」
相較於緬族的杜可可,緬甸華裔(簡稱緬華)曾有曲折的過往與遭排華經驗,再加上曠日費時的垮海聲援行動沒有直接改變緬甸的狀況,讓許多在台緬華的態度出現變化。
▌來自上緬甸「北國」與下緬甸緬華的異同
「缅甸战事报导交流群」、「每日缅甸曝光新闻」、「缅甸人民日报」等由緬北華人創建的簡體中文Telegrame群組裡,緬北華人生活的區域常常被戲稱為「北國」。
緬甸北部與東北部的克欽邦與撣邦,與中國共享著超過2,000公里的邊界,在這條複雜的邊界上,住著上百萬以中文為主要用語的族群。緬甸1948年獨立後,這兩個自治邦在長期被不同的民族地方武裝組織(簡稱民地武)所把持,緬甸歷屆政府的公權力難以企及,讓這些區域有如散落在緬北的國中之國。
現年45歲的緬甸華裔阿華(化名)90年代從撣邦的當陽縣來到台灣以前,沒有上過緬語課程,他回憶在當陽生活時,雲南方言是主要用語,不會緬語也可以生活。
「我爸爸覺得我們有一天會離開緬甸,所以不需要學緬語,」阿華說,父親一直希望讓全家人搬到使用中文的國家,因此來到台灣。
緬甸地理位置因英國殖民的歷史關係,分成上、下緬甸兩部分。以仰光為首的伊洛瓦底省、勃固省、仰光省等南部地區被稱為下緬甸;曼德勒省、克欽邦、撣邦等地則是上緬甸。
上緬甸的緬華多數來自中國雲南,而下緬甸的緬華多來自於廣東、福建等中國省份。
2012年從仰光搬到台灣的小白(化名),就是來自以緬語為主要用語的下緬甸。小白在家裡都是用緬語跟家人溝通,來到台灣之前沒有學過中文,過往在緬甸的朋友也都是講緬甸話的族群。小白的爸媽跟她一樣討厭緬甸軍政府,不會阻止她參加杜可可舉辦的活動。
杜可可觀察,在緬甸街上的緬華,若是上緬甸的緬華對於反政府活動通常是敬而遠之,下緬甸的緬華對於緬甸的國家認同感較濃,參與意願相對較高;而在年齡分野上,年齡層在60歲以上的緬華普遍不願表態,年齡層越低的世代對緬甸發生的反政府示威則是有更多的關懷。
▌在台緬華對緬甸情感上的世代差異
現年23歲的小白則認為,上一代來到台灣的緬華因為遭受過排華的歧視,並且離開緬甸時間較長,多數的直系血親不是一起移居台灣就是已過世,他們跟緬甸的連結止於數十年前的回憶,或是少數台緬之間的商貿往來。
「中華民國緬甸歸僑協會」位於華新街一棟住宅大樓的二樓,辦公室內中華民國國旗與緬甸國旗左右並列,中間掛著中華民國國父孫中山的遺像。曾經擔任兩任「中華民國緬甸歸僑協會」理事長的張標材身兼台灣雲南同鄉會成員,不時來往中國雲南跟台灣舉辦「七彩雲南、相見台灣」的交流活動。
「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對於張標材來說,遠大於曾經的僑居地緬甸。
張標材跟在台緬華阿華的父親,這一輩年長的緬華,雖然不至於支持殘害緬甸人民的軍政府,但反對自己的兒女參與杜可可組織的跨海反政府活動。
但也因為如此,阿華曾幾次與父母就這個議題發生爭執。政變過後,緬甸街也常傳出緬甸軍政府派間諜搜集在台反政府人士名單的謠言,讓當地民眾人心惶惶。因為如此,支持杜可可活動的緬華人數,更是也一天天減少。
「你們不要鬧好不好?」杜可可說,他們在緬甸街籌辦活動時,曾有不認識的緬華來到他的攤位嗆聲,要他跟夥伴們以「大局為重」,不要讓在台灣的緬華被緬甸軍政府盯上,讓他們在緬甸的生意無法繼續。
▌離開的人跟留下來的人
「緬甸政變跟我們有什麼關係?」甚至有少數的緬華當面如此質問杜可可,讓他感到心寒。但杜可可表示理解,大多數年長的緬華早已拿到台灣護照,國家認同不再是緬甸,跟仍在緬甸的緬華無法相提並論。
緬甸爆發政變後不久,一位醫學院的緬華學生上街抗議遭緬軍射殺,死者的母親悲痛的在兒子的葬禮上說:「我們長年吃緬甸米、喝緬甸水,我們早就是緬甸人了,」阿華從網路上看到這段影片後,認為離開緬甸的緬華也該為家鄉做點事情,因此積極的參與杜可可舉辦的活動。
來自下緬甸的小白說,以前下緬甸的人都會嘲諷上緬甸的北國人是「山賊」,但這一次的反抗運動裡,緬北的反抗軍在2023年發起了「1027行動」打下許多緬軍領土。「這次連他們也出來反抗,很令人驚訝!」小白說。
離開的人跟留下來的人雖然面向不同的未來,但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因為緬甸政變的原因,近年來有越來越多年輕的緬甸族群來到華新街,讓華新街的面貌正悄悄的出現變化。
白天的緬甸街因為做生意的關係,鄰里們自然的用中文交談;但是到了晚上,店家收攤、學生從學校回來之後,就有人在騎樓擺出幾張椅子,坐一圈聊天、小酌,最熟悉、自在的緬甸話是他們交談的用語。
跟白天相比,日落後的華新街,緬甸感、更濃厚。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