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效的消防警報、欠缺阻燃材料：香港宏福苑大火悲劇，災難中的真相與自省

編按：本文是香港宏福苑大火的系列追蹤報導，由香港在地的特約作者為《轉角國際》撰稿，考量香港的新聞採訪環境與發表評論的安全性，作者使用化名撰文，敬請讀者理解。

宏福苑大火成因

香港大埔宏福苑於11月26日下午14:51爆發火災，至28日上午10:18方完全撲滅，歷時逾43小時。屋苑共8座大廈，其中7座受災。截至12月1日，已知至少146人罹難，包括1名殉職消防員、79人受傷、仍有約100人失聯。火警最終升至最高級別五級，香港消防處出動2,311名消防與救護人員、從全港各區抽調128輛消防車以及57輛救護車，爆破逾1,800個單位展開搜救。

文章開始之前，請容我悼念所有不幸逝去的生命，向英勇殉職的消防員何偉豪致哀，並向受傷、失去家園的居民，以及痛失至親的家屬致以誠摯慰問。並衷心感謝盡忠職守的消防員、救護員、醫護人員、前線工作人員以及所有自發投入救援的義工。

大埔區宏福苑的時空背景

大埔區為香港十八區中面積第二大的行政區，位於新界東部，常住人口約30萬，主要集中於鐵路沿線的新市鎮、大埔墟及太和。大埔歷史悠久，現存自清朝建立的鄉村仍約有120條。港英政府鑑於當時人口膨脹，於1970年代後期選址大埔開發第二代衛星城市，以舒緩市區人口壓力。因此，大埔區內由政府資助興建的房屋林立，既有出租的公共屋邨如太和邨，也有以地價折扣出售的居者有其屋（居屋），宏福苑正是其中之一。

隨著香港城市老化，樓宇失修情況日益嚴重，對居民安全與公共空間構成威脅。2012年，時任發展局局長林鄭月娥推行「強制驗樓及驗窗計劃」，規定樓齡達30年以上的私人大廈，須在屋宇署發出法定通知後，聘請認可工程人員對物業公用部分、外牆及伸出物、結構構件、防火設施、排水系統，及可能存在的僭建物（違章建築）進行檢驗與必要修葺。樓齡達42年的宏福苑，正是在此計劃要求下進行全屋苑翻新工程，卻不幸釀成今次慘劇。

釀成慘劇的可能原因

雖然由消防處牽頭的跨部門小組仍在進行火災調查，起火及蔓延的真正成因尚未定論，但從現場片段、住戶訪問，以及工程紀錄與報告中，仍可一窺端倪，初步歸納出以下四項可能原因：

• 工程疑似使用阻燃力不足的棚網。
• 以易燃膠板封閉窗戶。
• 大廈警報失效，延誤逃生。
• 建築人員於現場抽煙，可能引發火源。

香港建造業有別於世界各地，獨樹一幟地使用竹棚搭建鷹架。工人以尼龍篾（幼帶）縛緊縱橫交錯的竹竿，搭成工作平台與外牆支架。勞工處頒布的《竹棚架工作安全守則》對棚架物料、尺寸、承重等均有嚴格規定。竹棚重量輕巧、成本低廉，在潮濕氣候下不易腐蝕，抗拉力強，能抵禦颱風；加上搭棚師傅代代相傳的高超技藝，使香港建築界沿用竹棚逾百年。

自90年代起，為防止建築或維修期間掉落雜物，業界普遍在竹棚外圍加設圍網。屋宇署在業界守則中，列明棚網的阻燃性與抗風力標準。然而是次火災中，從民眾拍下的短片清楚展示，火舌只需30秒，便沿棚網從地面向上燃燒至30層高。保安局長鄧炳強在災後兩日表示，初步化驗結果顯示棚網阻燃力達標。若樣本取樣無誤、化驗結果正確，那麼此結果反而突顯現行防火標準本身存在不足。

竹竿本身是否易燃，在網上引發激烈爭論。政務司司長陳國基亦公開表示，將推動以金屬棚架取代竹棚。但從現場圖片和影象所見，不少經大焚燒後的竹棚仍未倒塌，在缺乏其他有力證據支持的情況下，斷定竹竿作為火勢蔓延的主因似乎過於武斷。至於棚網的監管成效與制度問題，詳情另文探討。

另有多篇報導指出，承辦商為防止工程期間墮物刮花玻璃，曾以發泡膠板密封各層電梯大堂的氣窗，以及部分單位內的窗戶。發泡膠板不僅極易燃燒，高溫下會釋出有毒氣體。即使未完全燃燒，也可能阻礙濃煙排出。膠板封住窗戶遮擋視線，亦可能令住戶無法及時察覺火勢，延誤逃生時機。以易燃物料封窗本屬違法，承建商或難辭其咎。

多名宏福苑倖存住戶報告，火災發生時從未聽到消防警鐘。其後消防處處長亦證實，檢驗結果顯示屋苑8座大廈的警鐘全部失效，並表示將依法檢控。處長在記者會中的用詞是：「（火警鐘）冇熄，但係冇聲。」——警鐘雖未關掉，卻完全沒有聲音。

在另一個電台訪問中，宏福苑前保安主管黃先生透露，施工期間，大廈保安為方便維修工人出入防火梯間搬運物料，曾關掉保安系統，防煙門亦長期打開。而大廈的消防水泵（幫浦）亦會隨系統一同關閉。黃先生於今年5月時多次向上級反映無果，最終在兩星期後選擇離職。

由於警鐘從未響起，倖存者回憶，只能依靠親友的來電或短訊通知，才得知大廈已陷入火海。

關於火災源頭，無論是社交媒體還是住戶口述，普遍認為由工人違規抽煙留下火種所致。然而地盤潛在火源眾多，從焊接火花、風煤（瓦斯）、到油漆與稀釋劑等易燃物，皆可能引來祝融之禍。真正的起火原因，仍有待消防處仔細調查。

筆者一位在地盤擔任稽查職位的朋友透露，工人吸煙者眾，要他們在二十層高的工地走到地面抽煙，實際上幾乎不可能。即使軟硬兼施，亦難以改變習慣。甚至有一次，他正欲斥責一名工友時，對方竟笑著遞上一枝煙，說：「阿Sir，食枝煙先啦！」。只能寄望於加重罰則，或經過今次慘痛教訓，真正改善營造業的安全意識。

前車之鑑：1996香港嘉利大廈火災、2017倫敦格蘭菲塔大火

1996年11月20日，香港九龍彌敦道的嘉利大廈發生五級大火，造成41人死亡、80人受傷，成為本港歷來最嚴重的高樓火災之一。火警起因於11樓進行升降機更換工程時，燒焊火屑掉落至2樓，點燃堆積的木板與雜物。火勢自低層迅速蔓延，沿電梯槽內的竹棚形成「煙囪效應」，烈焰直竄至10至13樓，濃煙迅速充斥整棟大廈。由於嘉利大廈建於1964年前，未設有有效的火警警報與廣播系統，加上維修期間張貼告示，誤導商戶誤以為濃煙來自工程，導致初期警覺性不足，延誤逃生時機。

2017年6月14日，英國倫敦北肯辛頓一幢24層高的公共住宅，格蘭菲塔（Grenfell Tower）亦發生嚴重火災，奪去72條人命（包括一名腹中胎兒），另有74人受傷。火警源於4樓一住戶的冰箱起火，火勢迅速沿外牆向上蔓延。調查發現，大廈外牆使用了具高度可燃性的鋁複合板（ACM）包覆聚乙烯芯材，違反防火安全原則。英國政府長期推行「去管制化」政策，導致建築物安全監管鬆散，加上消防部門未能即時掌握火勢蔓延情況，仍堅持「留在原地」（Stay Put）策略，最終釀成慘劇。

三宗火災皆發生於高樓建築，暴露出消防設施不足或失效、法例執行不力以及監管制度的漏洞。事件同時揭示，面對高層火災，消防部門在撲滅火勢與搜救行動上均面臨結構性限制。

宏福苑火災與嘉利大廈及格蘭菲塔兩宗慘劇有諸多相似之處——從使用易燃違規建材，到通報延誤與系統失效，皆可能涉及人為疏忽與監管不力。儘管消防員奮力撲救，甚至有一位英勇殉職，但受限於街井水壓不足，面對7幢被烈焰吞噬的大廈，所能動用的水源猶如杯水車薪。

回顧歷史，1996年嘉利大廈火災與2017年英國格蘭菲塔慘劇發生後，當時的港英政府與英國政府均迅速成立由法官主導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召集各部門與專業界別全面檢視事故成因、制度漏洞與應對失誤。這些調查不僅還原真相，更為制度改革提供了方向與正當性，體現出一個政府在面對災難時的自省能力與制度韌性。

今天的香港，已由「由亂入治」邁向「由治入興」。衷心期望特區行政長官李家超，能啟動一個公開、獨立、具權威的調查，回應公眾的疑問與憤怒，讓殉職者的犧牲不被白費，讓倖存者與家屬獲得真正的交代。

——〈下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