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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的恐懼與代價:緬甸政變兩年...專訪仍在仰光報導的記者

2023/02/01 周慧儀

圖非當事人。緬甸在 2021 年 2 月 1 日發生政變後,隨即引發示威。圖為其...
圖非當事人。緬甸在 2021 年 2 月 1 日發生政變後,隨即引發示威。圖為其中一場示威活動裡,防暴警察衝向一名抗議者。 圖/美聯社

編按:2023 年 2 月 1 日,緬甸政變兩週年。如今,緬甸社會的運動能量漸漸沉寂下來,77 歲的緬甸民主領袖翁山蘇姬被判 19 項罪名全部成立,總計 33 年刑期,被軟禁在首都奈比多。在大城市裡,人們繼續努力工作對抗通貨膨脹、適應停電和爆炸聲。但在邊境地區,戰火依然不斷,部分當初在大城市抗爭的示威者選擇加入民地武裝組織,或加入由平行政府民族團結政府(NUG)成立的人民防衛部隊(PDF),堅持與軍政府對抗。緬甸政治犯援助協會(AAPP)統計,截至 1 月 31 日,軍方已逮捕 17,572 人,殺害 2,940 人。

《轉角國際》跨國專訪兩位緬甸記者,分別是仍在仰光報導的記者 Paul(化名),以及已經逃離軍政府、如今人在泰國清邁的記者 Ye Mon。這兩位記者基於各自的考量,而有了不同的選擇,留下的 Paul 時時刻刻面臨被逮捕的恐懼,飛到清邁的 Ye Mon 雖然逃離了恐懼,卻也帶著軍政府留下的傷痕一起離開。身為記者,留下與離開的選擇,以及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下篇請參考:《破繭如何重生?緬甸政變兩年...專訪被軍方性侵的記者》,本篇為 Paul 的專訪內容。


緬甸記者 Paul(化名)如今身在當地最大的城市仰光。為了在政變後繼續報導,他調整了採訪方式,過去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新聞裝備如相機、錄音筆、手機如今成了禁忌,若被軍政府看見,等於自動宣判自己的死刑,「我不認為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如果安全部隊看到你拿著相機,我很確定你會被拘留。」

相比起政變前,如今的採訪更具挑戰,也更難以建立與受訪者的信任感。

為了保護自己,Paul 不能像以前一樣揭露記者身分,而是換個方式說明自己是某個計畫的研究員,但這有時難以獲得受訪者信任,因為受訪者也必須確認他不是軍方派來的間諜。之中,記者與受訪者可能需要來回互相試探,而若最終決定相信對方後,記者也要確認彼此都是在安全的環境下對話,且所有的資料都需要經過加密,才能保護自己和受訪者。最後,Paul 也必須銷毀敏感的資料,確保自己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被軍方追蹤的痕跡。

▌請點閱下方收聽

根據國際記者聯盟的報告,在 2022 年發生政治鎮壓的國家和地區裡——中國、香港、埃及、伊朗、緬甸、土耳其和俄羅斯等——記者是政府鎮壓行動的第一批受害者之一。其中,中國和香港位居榜首,一共有 84 位記者入獄,接下來就是一共有 64 位記者入獄的緬甸。

因此,Paul 形容「未知的恐懼」無時無刻存在,自己總是害怕走在路上會不會無緣無故被攔下來檢查手機,如果軍方發現手機裡裝有虛擬私人網路(VPN) 裝置,會不會逮捕自己?自己會不會被拘留?他會擔心,「軍方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他們已經在監視我,調查我了嗎?會不會就是今天,他們會跟蹤到我住的地方,然後找到我?我不知道。」

以下是我們和 Paul 的訪談,在不失原意的情況下,經過濃縮和調整,整理了他在緬甸的觀察,談談他選擇不離開緬甸的原因,以及他如何直視內心的恐懼。

2021 年 2 月 3 日,開著坦克車的軍隊進入緬甸北部的克欽邦。 圖/法新社...
2021 年 2 月 3 日,開著坦克車的軍隊進入緬甸北部的克欽邦。 圖/法新社

▌緬甸的日常與未來

問:這兩年來,緬甸經歷了什麼?人們的日常生活(normal life)如何呢?

Paul:要談緬甸政變兩週年,就要回到 2021 年 2 月 1 日,那個早上對每個人來說,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現在,人們慢慢地適應生活、慢慢地回歸生活,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工作。人們的生活不容易,全球經歷烏克蘭戰爭、物價變得越來越貴。如果要說 2021 年和 2022 年的不同,大概就是在大城市裡,巡邏士兵越來越少,這麼說不代表他們不在了,而是他們已經不在大城市站崗了,我猜他們可能被派駐到前線,因為民地武裝組織和軍方的抗爭也升級了。

但是,當然,生活裡依然有恐懼,人們擔憂自己被搶劫或勒索。人們正在恢復原本的生活和工作,因為他們必須要謀生、要吃飯,你不能責怪他們。

所以我不會說一切生活已經恢復正常(normal)了,因為你永遠不能說這是正常的,因為要做到這一點(恢復正常),就意味著一開始根本不應該發生政變。

我忘了說,直到現在我們還是能聽到爆炸聲,這邊爆炸、那邊爆炸。相比起兩年前,如果你聽到爆炸聲還是會害怕,但現在爆炸聲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你現在聽到,就像:哦,有東西爆炸了。


問:那對你而言,當初發現是「政變」的那一刻,你是怎麼想的?

Paul:當我發現是政變的那一刻,請原諒我的說法,我想說:該死(shit),又來了!緬甸人對大型民主示威毫不陌生,對一代來人來說,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目睹類似的民主運動。我們在 1988 年經歷 8888 民主運動2007 年番紅花革命,現在又來一場政變。所以這是為什麼當我意識到這是一場政變時,我的腦子裡就在想:哦,該死!

我們就像要回到過去的生活:停電、賄賂、軍人可以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揮舞著槍枝,這很可悲。而且,在你有生之年又再次目睹政變,這太令人失望。

緬甸政變兩年後,圖為 2023 年 1 月 31 日的仰光。 圖/法新社
緬甸政變兩年後,圖為 2023 年 1 月 31 日的仰光。 圖/法新社

2021 年 3 月 3 日的仰光,示威者與警方起衝突。 圖/法新社
2021 年 3 月 3 日的仰光,示威者與警方起衝突。 圖/法新社

問:政變兩年後,有些人會認為緬甸已經逐漸被世界淡忘,尤其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後,關注度也隨之降低,你覺得呢?

Paul:我覺得這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它。圈子裡的人例如新聞媒體,其實還是非常關切緬甸,知道緬甸如今的狀況。當然,對於一般人來說,我認為除非是重大事件,例如翁山蘇姬被判刑,否則緬甸就不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他們不會知道緬甸發生了什麼事。我猜,烏克蘭戰爭或許也是如此,它可能也已經不在一般人的視線範圍內,因為重大事件總是在各處發生。但是,責怪一般人並不公平,要責怪的應該是社群媒體如 Twitter 如何影響人們的注意力,是這一些社群媒體讓新聞的循環變得更快,讓人們的注意力變得越來越短暫。

回到你的問題,你說人們已經忘記緬甸了嗎?世界已經忘記了嗎?我覺得它在一定程度上是這樣。因為當人們提到緬甸,就像:「哦,這是哪裡?發生了什麼事?啊對了,是發生政變對嗎?那現在怎麼樣了?」

是的,我們有一場政變,而且我們還在政變當中。而這也不只是一場政變,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摧毀,經濟受到多大衝擊,但人們實際上並沒有對此給予關注。我認為,與烏克蘭戰爭所引起的關注相比起來,緬甸被遺忘是非常不幸的。


問:那你如何看待緬甸的未來?

Paul:我抱持樂觀態度。從某種程度上,我想人們已經達成共識,這會是一場長期的抗爭。2022 年政變一週年時,平行政府非常活躍,一切都很有推動力,事情似乎很快就會結束,但現實不是如此,我不是說平行政府如今已經不活躍,而是政變兩年後,我們看實際的狀況:經濟危機、食物價格上漲、天然氣和石油價格也飆升,人們出現疲倦的跡象,他們不能再像之前一樣把革命放在首位,人們必須要吃飯,必須要掙扎生存。當然,這不是他們的錯,如果要歸咎錯誤,那就是發動政變的軍政府的錯。

我這邊說的人們,還是大城市的人,不包括在邊境地區裡被軍政府攻擊的人,他們的生活更加艱辛,他們不得不逃跑,甚至也不知道是否還有可以被稱之為「家」的地方可以回去。

但是,儘管看起來前景黑暗,我們仍然希望民主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儘管看起來前景黑暗,我們仍然希望民主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圖/法新社
「儘管看起來前景黑暗,我們仍然希望民主會取得最終的勝利。」 圖/法新社

▌記者的恐懼

問:記者如今已經成為軍方的眼中釘,可否請你談談軍方這兩年來如何打壓媒體和新聞自由?

Paul:這對緬甸來說一點都不陌生。現在如果你走在街上,或者進入一家商店,你只會看到軍方支持或與親軍方的報章,你看不到獨立媒體或其他報章。不過,我這邊說的是在緬甸的報章和雜誌,如今許多緬甸獨立媒體轉戰網路,所以就算政府可以審查國內新聞,但卻難以審查網路媒體。人們現在也變得更加開放,他們不會再相信軍政府餵養的謊言,而是會開始閱讀和搜尋獨立媒體報導的新聞。

我們可以看到,軍方如今也實施緬甸《刑法》第 505(A),這不僅成為軍方針對媒體的武器,而是所有被視為反軍方的人都會被對付。


問:《Frontier Myanmar》在 2022 年的一篇報導提到:社運人士擔心獨立媒體過度聚焦於報導軍政府的暴力行為,以至於很少批評平行政府——民族團結政府(NUG),或是對 NUG 採取批判的角度,你對此的觀察是什麼?

Paul:這取決你收看哪一個媒體平台,如果你一直關注親 NUG 的媒體,那當然只會看到一樣的新聞內容。但是還有其他獨立媒體,就像你提到的《Frontier Myanmar》,試著保持公正,並且提出建設性的批評。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媒體,你應該要做好你的工作,採取平衡報導的方式。此外,我覺得這個取決於讀者本身,因為我們現在都只沈浸在自己的同溫層裡,如果我朋友贊同這個看法,那我也會一起跟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不會踏出我的同溫層,也就會覺得身邊的人的看法都跟自己一樣,但事實並非如此。


問:那麼身為記者,這兩年下來,有沒有讓你印象最深刻的故事?

Paul:如果要我單獨挑出一個感人的故事,我認為這對許多因為政變而遭受巨大苦難的人來說,是不公平的,儘管我真的很想說:「你知道,這個故事讓我掉下了眼淚。」我認為自從政變以來,很多學生被處決、人們被逮捕和拘留等——這一些都是我一直在聽到的悲慘故事,因為你看到一個家庭如何失去親人,如何失去他們的兒子和女兒、丈夫和妻子。我們看到這麼多年輕的 Z 世代,這些孩子應該擁有光明的未來,他們以前過著舒服的生活、睡在有空調的房間裡,但現在他們卻在森林裡(戰鬥)。

所以我很難單獨挑出最深刻的故事,因為 2 月 1 日軍方發動政變,我猜這就是緬甸和緬甸人民最悲傷的一天,因為人們的生活已經天翻地覆。就像,

這是一次過山車之旅,但突然之間,我們卻再也看不見前方的軌道,然後一切往下墜,我們從懸崖墜入深淵。

2021 年政變後,軍方向示威者發射實彈、催淚瓦斯等,圖為當時一名淚流滿面的婦女...
2021 年政變後,軍方向示威者發射實彈、催淚瓦斯等,圖為當時一名淚流滿面的婦女舉起三指,向逝去的親人致意。 圖/美聯社

問:政變以來,許多記者被拘留,甚至被殺害。在局勢未見好轉,記者的工作也越來越危險的情況下,你有想過要離開緬甸嗎?

Paul:當然。我認為任何有機會的人都會考慮離開緬甸。但是,當然,對於仍留在緬甸的人來說也存在各種原因,這關乎個人和經濟因素,則無法怪任何人。令人遺憾的也是,我們當初看到在翁山蘇姬的帶領下,緬甸似乎朝著好的方向前進,防疫也逐漸上軌道(以當時的情況而言)。然後 2 月 1 號,就發生政變了。我不知道民主力量什麼時候會獲勝,緬甸什麼時候會恢復,是要再花 10 年、20 年才能回到政變前嗎?我猜吧。


問:如果是這樣,是什麼原因讓你最後選擇留在緬甸呢?

Paul:基於個人原因,我留下來了。身為一名記者,也有同事一直告訴我:「你在幹什麼?你應該離開。」當然,最終的目標是離開,但是你知道,只要你還在這個國家,你就還可以見證現場,這比依靠第二方或第三方的資源來得好多了。

我不想要給予軍方任何的稱讚,說什麼:「哦,情況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糟糕,」,但實際情況並不像國際媒體所說的那樣混亂。你知道,在仰光這樣的大城市,並沒有任何搖搖欲墜的建築物、炸彈等,人們還是繼續過生活,這邊也還有夜生活。雖然有些人對此抱持質疑,認為:有些孩子還在森林裡戰鬥,你卻在夜店裡狂歡?

但當然,只要我還在這裡,我就可以見證實際情況。我也必須說我是幸運的人之一,因為如果我身處在那些被軍政府攻擊的地區,我不認為我還可以像這樣,在下午接受你的訪問。

2021 年 5 月,人民防衛部隊(PDF)接受訓練,持續對抗軍方。 圖/美聯社...
2021 年 5 月,人民防衛部隊(PDF)接受訓練,持續對抗軍方。 圖/美聯社

2021 年 1 月 21 日,緬甸軍方首領敏昂萊和中國駐緬甸大使在仰光參與農曆...
2021 年 1 月 21 日,緬甸軍方首領敏昂萊和中國駐緬甸大使在仰光參與農曆新年慶祝活動。 圖/歐新社

▌最壞的打算

問:在身心都承受巨大壓力的情況下,你怎麼照顧自己的身心健康?

Paul:我想,我的身心在某種程度上變得麻木,就像你已經對城市裡爆炸聲感到麻木。有時,你就是忙於其他工作,在整體生活上,關於自己會不會被拘留的想法有時會消失一陣,也是這樣短暫的時刻可以讓我繼續前進,你知道,就算是小時刻也好。

或者,你讀到好消息,例如 NUG 政府有一些進展,這些事也可以讓你繼續前進,讓你忘記你其實還生活在一個想要逮捕你的專制政權裡。


問:你有沒有做好最壞的打算了?我指的是:被拘留。

Paul:當然有預備計畫,但你知道,我希望我永遠都不會有面對它的一天。當然,如果你在這裡當記者,你應該總是有一個預備計畫以防萬一。這不是假設性的預備計畫,而是一個(真實的)預備計畫。萬一發生如何事情,A 計畫被打亂了,你可以直接跳到 B 計畫和 C 計畫,你需要有應急措施。


問:最後,你最近有什麼開心的事可以跟我們分享嗎?或者,可否和我們分享你最近在聽哪一些歌曲呢?

Paul:只是一些小事吧,比如和流浪小狗和小貓玩耍。它們,非常自由,也非常友好,跟它們玩耍對我來說就是快樂的時刻。

至於歌曲,我最近在聽 K-Pop(笑)。我在聽 NewJeans 的 Ditto 和 Hype Boy,這首歌非常吸引人,我想是的,

緬甸也需要全世界成為它的 Hype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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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慧儀

轉角國際編輯之一。關注東南亞與人權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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