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政變三週年:革命之火,可否燎原?扳倒暴政的崎嶇一哩路
緬甸在 2023 年 10 月爆發「1027行動」,反軍方武裝力量成功攻破軍方多個據點,有分析旋即樂觀預測緬甸軍政府距離分崩離析已不遠矣。然而,西方媒體亦曾預測伊朗、北韓、俄羅斯等獨裁政權已搖搖欲墜,外界應該及早為其倒台做好準備,但事態的發展並沒有那麼順利。更何況,緬甸反軍方抗爭陣營仍需面對一系列的內部和對外關係難題。如今,正值緬甸軍方發動奪權政變三周年,本文將就此作詳細分析。
緬甸在 2021 年 2 月 1 日爆發軍方政變奪權後,民間多管齊下作出抵抗,事件迅速升級至爆發內戰局面,惟幾乎只有緬甸反軍方抗爭陣營的戰爭文宣,才一直對他們戰勝的機會深表樂觀。不過,緬甸反軍方抗爭組織確實以實際行動粉碎了部分觀察者認為他們不堪一撃的預判。
2023年 10 月 27 日,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又稱果敢民族民主同盟軍)、德昂民族解放軍和若開軍組成的「三兄弟聯盟」攜手搗破北部 200 多個軍方的據點。「三兄弟聯盟」的軍事行動其後被稱為「1027行動」。目前,緬甸撣邦接壤中國邊境的果敢首府老街和撣邦的許多其他城鎮,已由緬甸反軍方抗爭組織控制。
固然,「1027行動」的成功不會令推翻緬甸軍方的革命變得一蹴而就,但它曝露了緬甸軍方脆弱的一面。更甚的是,「1027行動」的成功有望為各路反抗緬甸軍方的武裝力量壯膽,令他們日後更敢於採取積極對抗緬甸軍方的軍事行動。比方說,欽民族陣線(CNA)讓緬甸軍方失去了對米左拉姆省(Mizoram)附近接壤印度邊境的控制;緬甸軍方亦在掙扎維持對曼德勒核心地區的控制;去年 11 月,克倫尼軍呼應「1027行動」、進攻克耶邦的軍方據點,其後據報在展開行動約一個月後取得對克耶邦主要城鎮的控制;克倫民族解放軍則在德林達依(Tanintharyi)地區南部與軍方駁火。
由於反軍方行動遍地開花,緬甸軍方節節敗退,因此不少預測憧憬緬甸軍方倒台在望。然而,不論是過度犬儒,還是過分樂觀,都不是觀察分析緬甸局勢應有的態度。無論是觀察者還是行動者,也應心平氣和地正視緬甸面對的下列問題,從政治現實中尋求出路。
▌對內:資源稀缺,抗爭陣營能否團結一致?
首先,緬甸革命組織至今仍沒成功爭取民主人權的捷徑。哥倫比亞大學國際關係教授 Jack Snyder 於 2022 年就在《外交事務》指出,
這種說法是否放諸四海皆準,有待斟酌,但觀乎緬甸的案例,情況確實大致如此。筆者過往已提及,西方國家對緬甸軍方的道德譴責和制裁,以及向緬甸抗爭組織提供的軍備和人道支援只是隔靴搔癢,緬甸抗爭組織主要仍需倚靠自身的努力。
誠然,「三兄弟聯盟」強調其目標是推翻軍方政權,但在實際行動上,他們仍然停留在自身勢力範圍附近擴充勢力的階段。其實,緬甸反軍方武裝組織在 2021 年開始採取軍事行動時,已有分析認為,少數民族武裝組織大有條件憑藉地利力拒緬甸軍方來犯,但當他們踏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外便會失去作戰的優勢。事實上,緬甸軍方目前仍然牢牢掌控緬甸下游以及軍方集中兵力和資源的關地區。沒有跡象顯示他們會願意主動放棄相關區域的控制權,或很快被抗爭組織擊敗。
值得一提的是,緬甸軍方過往證明能在艱難的環境長期存活,他們的韌性不容小覷。此外,緬甸軍方近月縱然傳出內部關係有點緊張,但整體而言,他們的內聚性仍非常強。抗爭力量暫時還未能向緬甸軍人提供足夠的倒戈誘因,以加速緬甸軍政府的消亡。
按理說,要誘使緬甸軍方中人倒戈,那至少要提供特赦的保證,甚或龐大的政經誘因。然而,緬甸抗爭派的主張是追究軍方的暴行到底,他們也著意在革命成功後制定完全摒除緬甸軍方既得利益的憲法和權力分配機制。緬甸抗爭者主流持這種想法自然不難被理解。緬甸民眾在抵抗軍方暴政的過程中死傷枕籍,緬甸抗爭者的倖存者大多誓言要緬甸軍方受到應有的懲罰。更何況,緬甸軍方已一再顯示毫無信譽和底線可言;若再次向緬甸軍方妥協,無疑是放虎歸山。
不過,如果緬甸抗爭力量要徹底剷除緬甸軍方的權力,緬甸軍方核心力量拚死到底的可能性不容低估,這對加快推翻軍方首領敏昂萊政權構成阻力。
再者,儘管緬甸抗爭陣營有着共同的敵人,但他們團結的基礎往往十分薄弱。學術期刊《Small Wars & Insurgencies》在 2022 年刊登了一篇論文指出,由於緬甸反軍方武裝組織的協調極為不足,令緬甸軍方可以一方面與部分武裝組織達成停火協議,另一方面與其他武裝組織交戰。反軍方武裝組織單獨與緬甸軍方達成停火協議,雖然可能有望換取更多的生存空間,但緬甸軍方同樣可以換取更多喘息的空間。如此一來,徹底打敗緬甸軍方的難度便大增。
值得強調的是,很多少數民族武裝組織長期與緬甸軍方作戰,目標是為了爭取較大的自治空間,甚至是完全的民族自決。緬甸的影子政府民族團結政府(NUG)光是說服他們在推翻緬甸軍政府後、放下武裝已是難度極高的任務。緬甸軍方也因此經常批評抗爭陣營無法讓緬甸由治及興,他們一旦壯大便會互相攻伐,讓緬甸陷入長期分裂的危機。緬甸軍方無非是指,只有他們才可令緬甸維持統一。不少抗爭支持者會全盤否定緬甸軍方的所有言論,包括這一點,有些人甚至認為提出這一點等同宣揚緬甸軍方的觀點。
然而,有些與各方無利害關係的緬甸問題觀察者亦提出類似憂慮。即使撇除如何在內戰後釋出少數民族武裝組織的兵權不談,當地抗爭組織碎片化的問題亦讓國際社會支援反緬甸軍方革命的難度增加。華盛頓智庫史汀生中心(Stimson Center)東亞事務項目聯合主任暨高級研究員孫韻(Yun Sun)早前撰文強調,
孫韻進一步表示,這亦是美國迄今仍未在 2023 年度國防授權法案中,向緬甸抗爭組織提供非致命裝備條款的其中一個關鍵原因。
由於緬甸抗爭陣營的資源有限,因此不同抗爭組織可能會為爭奪那些有限的資源而導致關係緊張。部分少數民族武裝組織甚至可能認為,能否在對抗緬甸軍方的過程中爭取到更多的資源,將是日後能否爭取與聯邦政府談判籌碼的一大關鍵;如果連在這個過程中也未能獲分配更多的資源,日後不受重視的機會將高唱入雲。
此外,由於緬甸抗爭陣營只能在正規途徑獲得極為有限的資源,因此部分抗爭組織(尤其在名義上從屬民族團結政府的少數民族武裝組織)也仿傚軍方,訴諸毒品交易等非法渠道以取所需。部分抗爭組織在倒懸之危下選擇鋌而走險,外界難以簡單地使用平常情況的道德標準作判斷,但這個情況確令緬甸由治及興的進程再添一重障礙。
▌對外:抗爭陣營該親西方、中國或東協?
對外關係方面,緬甸抗爭陣營尚未準備好應對複雜的地緣政治局勢。過往三年內,中國和東協則明顯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單從人權道德的角度考慮,倘若緬甸抗爭力量成功推翻軍方當家作主,他們應該親西方而疏遠中國和東協。然而,從現實的地緣政治角度而言,緬甸的掌權者亦需務實地處理與中國和東協的關係。
過往不少猜測認為,中國和緬甸軍方獨裁政權的同質性較強,因此他偏袒敏昂萊的可能性較大。比方說,中國在聯合國多次拒絕附和西方提出譴責和制裁緬甸的法案。此外,也有揣測認為,中國暗地裡向緬甸軍方提供軍備支援。其實,中國頗忌諱緬甸抗爭力量上台後會削弱自身在緬甸的利益,而部分東協國家也擔心其反獨裁革命風潮蔓延至自身的領土範圍內。他們也許不敢擺明車馬支援緬甸軍方,但說不定會從中作梗,例如刻意消極應對由緬甸軍方一手造成的危機、刻意留一些空間給軍方補給物資、暗中分化緬甸不同的反軍方武裝組織等,增添推翻軍方勢力的難度。
另一種說法是中國在緬甸危機上刻意採取類近態度模糊的戰略。一方面,中國不欲西方藉緬甸危機擴大其在東南亞的地緣政治影響力。另一方面,中國不想把所有雞蛋放在支持軍方的籃子內。中國的最大目標,是盡可能確保緬甸出現任何政治變數下,其利益不會受到重大的影響。甚至有分析認為,沒有中國在背後的默許,「三兄弟聯盟」的「1027行動」不可能取得成功。這種說法目前並無足夠的證據支持,但背後的思路值得重視。簡言之,就是緬甸抗爭陣營不太可能無視中國因素的實際影響力。
談到這點,也許不僅得面對大量的道德批判;早有不少分析警告指,儘管緬甸與中國交往在短期內會嘗得一些甜頭,但世上並無免費的午餐。
著名國際關係學者瓦特(Stephen M. Walt)在緬甸爆發軍方政變初期便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發表文章強調,雖然中國對緬甸的經濟發展十分重要,以及亦曾為緩解叛軍武裝組織之間的衝突作出貢獻,但緬甸與中國的關係並非密不可分。緬甸軍方過往便不乏與中方齟齬的例子。瓦特聲稱,
當中國視緬甸為戰略要地,並且投入大量基建投資時,緬甸當權者理應意識到過度倚賴對方會增加失去自身獨立性的危機;有見及此,緬甸應改善與美國、歐洲和其他亞洲國家的關係以作勢力平衡。
這些說法在理論上也許不無道理,但實踐起來明顯困難重重。
西方世界對緬甸抗爭陣營的支援只是杯水車薪,大部分外商亦因緬甸政經環境惡劣而對投資緬甸市場不感興趣。也就是說,西方民主國家一直以來為緬甸提供的實際利益相當有限。目前,也許只有中國才會不成比例地在緬甸投資。
而即使是緬甸抗爭組織,也難以抗拒中國的利誘以解燃眉之急(請參考:《緬甸內戰新局面:打擊詐騙「果敢五家族」,中國的滲透權謀?》)。事實上,「三兄弟聯盟」早前便接受了中國的介入調停,與緬甸軍方達成停火協議;緬甸民族團結政府甚至承諾,會像軍方過往一樣保障中國的經濟投資。當然,如果緬爭陣營在中國和東協諸國面前顯得太軟弱,又有可能會被詬病背叛全球爭取民主的抗爭者。可是,如果西方對緬甸抗爭陣營的支援繼續不足下去,後者並無足夠的自身條件參與所謂「天下圍中」的佈局。
無論如何,這不表示緬甸抗爭陣營加強與中國溝通對話,問題便會迎刃而解。首先,中方介入調停的成效存疑,「三兄弟聯盟」早前便指責軍方違反停火協議,雙方再度爆發武裝衝突。即使中國日後再介入調停軍方與抗爭組織的衝突,也難以確保達成的停火協議效力持久。此外,中國不會看不到緬甸抗爭陣營投懷送抱的背後,主要只是基於現實考慮;如果共同利益不再,抗爭陣營隨時可能翻臉不認人。由此,中國自然不會完全信任緬甸抗爭陣營的承諾。
甚至乎,如果中國的目標是不欲緬甸任何一方獨大,他也不會一直默許緬甸抗爭陣營團結壯大下去。中方甚至較緬甸軍方有更多分化緬甸境內少數民族的技倆和本錢。當然,中國目前沒有全面親近緬甸軍方,或多或少也是基於看到對方日益衰落的緣故,但他也不會貿然協助緬甸抗爭陣營扳倒緬甸軍方。
至於過往一直被詬病欠缺實際作為的東協,在 2023 年下旬看似對緬甸軍方的態度更趨強硬。東協不僅不讓緬甸如期在 2026 年輪任東協主席國,而且明確發表了譴責緬甸軍方濫用武力攻擊平民的聲明。緬甸軍方對此駁斥東協的聲明「片面」和「不客觀」。
可是,東協也尚未放棄與軍方藕斷絲連。近期,緬甸軍方的官僚獲允許以「非政治」代表的身分出席在寮國舉行的東南亞外交部長會議(部分媒體稱這個會議為「度假會議」)便可見一斑。反之,緬甸民族團結政府的代表從未獲遨出席東協任何正式的的會議。當然,東協成員國也顧慮到以任何形式給予緬甸影子政府認可均會觸怒緬甸軍方,令他們日後更不利建立溝通對話的大門。然而,如果拿東協對待軍方和抗爭陣營的態度作比較,實不難發現東協仍較保守地傾向維持現狀。
不過,縱然東協一直對緬甸抗爭陣營不算友善,但後者同樣不宜跟前者撕破臉皮,否則可能惹來更大麻煩。倘若緬甸抗爭陣營推倒軍方政權當家作主,他們甚至須務實地與東協成員國建立不同程度的合作關係,否則也會導致自己備受孤立。
對緬甸抗爭陣營而言,適當的樂觀有助鼓舞士氣,甚至可望令國際社會重新增加對緬甸局勢的關注程度,但適當的謹慎亦同樣重要。《經濟學人》和《亞洲時報》均有文章作出警告,緬甸抗爭陣營對形勢的盲目樂觀是很危險的現象。抗爭組織或因此採取過分冒進的策略,從而造成重大的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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