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宏福苑大火：不合規的棚網是問題，不法串通的「圍標」才是禍根？

編按：本文是香港宏福苑大火的系列追蹤報導，由香港在地的特約作者為《轉角國際》撰稿，考量香港的新聞採訪環境與發表評論的安全性，作者使用化名撰文，敬請讀者理解。接續前篇：〈失效的消防警報、欠缺阻燃材料：香港宏福苑大火悲劇，災難中的真相與自省〉

截至12月2日，宏福苑大火的死亡人數已攀升至151人。消防處表示，目前7幢受災大樓中已有5幢完成搜索，但不排除仍會發現更多遺體。惟願逝者安息，生者節哀。

香港警方與廉政公署在災後拘捕至少13人，包括工程顧問、承建商與搭棚工頭，涉嫌誤殺與貪污。

政務司司長陳國基於12月1日公布，政府在宏福苑4幢大廈——宏泰閣、宏道閣、宏仁閣及宏志閣——共抽取20個棚網樣本進行阻燃測試，結果顯示其中7個樣本阻燃能力未達標。

保安局局長鄧炳強補充，調查人員從高、中、低層不同位置採樣，部分樣本更需消防員冒險爬出窗外才能取得。愈難接觸的位置，棚網不合格的比例愈高，令人懷疑有人刻意將不合格材料混入合格棚網中，以規避檢測。

廉政專員胡英明則指出，根據調查，有人疑似在今年7月颱風韋帕吹襲後，為更換受損棚網而採購2300卷不合格材料。至10月底中環華懋大廈棚架發生火警後，涉事人士擔心宏福苑工程會被抽查，遂再購買115卷符合標準的棚網，安裝於每幢大廈的棚腳位置，企圖魚目混珠。經計算，使用不合格棚網共節省10.58萬港元，然而代價卻是上百條人命，以及二千戶家破人亡。

執法部門陸續公開調查資訊，事件中涉及的不法行為與職業失德似乎已逐步水落石出。於是慘案沉冤得雪、正義昭彰；然而，即使政府積極追究刑責，又是否真能認清並解決這場災禍背後的根源？

政府部門在宏福苑大火前，早已察覺棚網疑為多宗火災成因

今年10月18日下午約4時，中環華懋大廈發生三級火災，火勢沿外牆維修竹棚迅速向上蔓延。事件中3人受傷，消防員花了5小時才將火場大致撲滅。不計算宏福苑，今年香港已有9宗與棚架相關之火警。事件後，屋宇署加強抽查各處工地棚網是否合規，鑑於事態嚴重，該署於三日後，即10月21日，緊急向業界發出指引，重申政府對棚網及保護膜等物料均有嚴格的阻燃特性要求，以防止一旦火警發生時火勢蔓延。

同樣於華懋大火之後，建造業議會也發出安全通訊，提醒業界注意常見火災原因；包括棚網等物料未達阻燃標準、工人亂丟未熄滅煙頭，以及欠缺有效運作或未完成施工的消防系統。建造業議會可謂洞察到真正的危機，卻仍未能阻止悲劇發生。

其實屋宇署早於2023年3月已向業界發出指引，延伸以往的棚架作業備考，列出棚網的阻燃標準：分別是中國、英國和美國標準。各國的阻燃標準定義嚴格，筆者詢問業界人士，阻燃（Fire Retardant）並非防火（Fireproof），而是具有「離火自熄」（Self-Extinguishing）的特性。以中國標準來說，棚網需在接觸火源4秒並移離後，火種必須在3秒內熄滅，且燃燒時不得產生溶滴火焰方為達標。該業界人士又指，棚網物料本身並不阻燃，需額外添加阻燃成分，更要鍍上防紫外線添加劑，以防在日光曝曬下脆化。故此普通棚網與阻燃棚網，在成本上相差近一倍。

另一方面，屋宇署的英文版指引中列明業界「應該」（should have）使用阻燃棚網，並稱列出的三個標準皆為「參考」（for reference），其他「同等」（equivalent）標準亦可被接納。筆者就此再諮詢一名律師；律師表示，政府慣例一向不會「寫死」（嚴格定義）某些守則，但若要追究刑事責任，法庭會以涉事者未盡應盡之責為由，作為定罪與判刑的考量。

既然建造相關部門如此著重棚網物料的安全，其他政府部門卻在接獲宏福苑居民及業界人士投訴時，顯得有怠忽職守之嫌。

據媒體《法庭線》報導，居民曾於去年2024年9月去信勞工處，投訴棚網問題。勞工處起初錯誤回覆：「…根據現時勞工處所執行、適用於建築地盤的安全條例中，並沒有涵蓋關於棚網或任何物料的阻燃標準。」其後被居民指出資訊有誤，處方才澄清，指職員僅檢視了棚網的產品品質證書，資料顯示阻燃效能符合《竹棚守則》所載的認可標準。從回應可見，勞工處只是檢視證書，並未到場採樣化驗。

勞工處其後回覆《法庭線》查詢，指自2024年7月起，多次就宏福苑維修工程作出工作安全巡查，至今年2025年11月期間共16次，最近一次於11月20日，亦即在華懋火災之後。

事實上，不僅宏福苑的棚網疑似違規，沙田火炭半山另一居屋屋苑——穗禾苑的居民亦有同樣困擾。本身為建築商人、長期關注穗禾苑維修糾紛的潘焯鴻，曾於今年5月多次去信消防處處長，提供證據證明宏福苑的棚網可能未達標準，卻始終未獲回覆。無線電視台委託教育大學教授，在實驗室測試穗禾苑棚網樣本的阻燃性，結果顯示棚網離開火源後仍持續燃燒，並於21秒內完全焚毀。而在宏福苑火災中，最終有一名消防員英勇殉職。

真正的原因：屋苑維修居民的夢魘「圍標」

2010年1月29日，九龍城馬頭圍道一幢樓齡逾50年的5層高唐樓（不設電梯的舊式樓宇），無預警下突然倒塌，造成4人死亡、2人受傷。調查後發現該樓宇結構嚴重老化，承重牆體腐蝕。地下商舖非法改建與拆牆，削弱結構穩定性。

事件震驚全港，揭示舊樓潛在結構風險與監管漏洞，於是在2012年推行「強制驗樓計劃」，敦促業主維修物業，本意是保障市民與公共空間的安全。然而，龐大的商業利益誘惑，加上政府監管不足、執法不力，令計劃逐漸演變為業主與居民的長期重擔，甚至間接釀成宏福苑因偷工減料而導致的人命慘劇。

最關鍵的根源，正是相關團體與不法商人互相勾結，滋生出令人聞之色變的夢魘——圍標。

2022年發展局向立法會披露，香港樓齡達3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達2.7萬幢，而隨著時間過去，數字只會遞增。更甚者在90年代末地產泡沫下興建的大量房屋，也將會在未來幾年達到30年。樓宇翻新工程在香港工程界，本就是「一塊巨大的肥豬肉」。

潘焯鴻預估，全港大維修工程一年可達數百至一千億港元，成為各方覬覦的龐大利益來源。那麼大維修之中，又牽涉多少團體、其中又深埋多少搾取利益的陷阱呢？

當屋宇署發出驗樓通知後，業主立案法團需聘請專業人士檢查物業並提出修繕項目。法團作為法人團體，可簽署合約、聘請管理公司及處理財務法律事宜。成立法團只需不少於5%業權的業主委任召集人並通過決議。其後，法團會召開業主大會（類似股東大會），由業主投票決策，並組成管理委員會，選出主席負責日常管理及對外事務。

主席的功能，可以理解為一個沒有政治權力的里長。以宏福苑近2000戶為例，法團主席幾乎擁有等同都市中型區域里長的管轄範圍。只是這位「里長」沒有薪水，只能用愛發電。

當法團決定進行維修時，需聘請建築顧問提供專業意見，並協助公開招標、審核標書金額與內容，評估承建商背景及商譽，並在工程期間監管進度。若物業另有管理公司，亦會協調其中事務。除此之外，法團有時還會邀請區議員或政治人物出任常駐顧問，調解居民事務。

因此，一次大型維修往往涉及5個團體：

（1）業主立案法團

（2）物業管理公司

（3）工程顧問

（4）承建商

（5）常駐顧問

這種互助式設計看似完善，但只要5個團體中有部分、甚至全部沆瀣一氣，組成全鏈條式的利益集團，圍標便會出現。

理想情況下，法團成員與業主能齊心協力；然而，由於資訊不對等、行業定價不透明，若顧問未盡責，甚至與承建商串謀，便可能出現合謀定價。所有由顧問篩選的投標承建商共同抬高價錢，剝奪法團以合理價錢支付工程的可能。甚至會有部份承辦商以較高價格入標掩護（俗稱「豬仔標」)，以協助預定投標者中標。

即使標書價錢合理，承建商也可能偷工減料。典型情況包括以素質較差的物料偷龍轉鳳，或未按合約內容施工。由於法團本身未必有專業人士參與，顧問成為業主唯一的「盲公竹」（編按：粵語中意指視障者探路用的竹竿）。若顧問不可靠，業主只能在工程完成後才發現弊端。

更壞的情況是，立案法團本身，又或地方勢力也成為利益集團的一員，為了金錢回扣而與顧問及承建商合謀。

2024年4月和8月，廉政公署聯同競爭事務委員會調查38項大廈維修工程，涉款逾10億港元。拘捕25人，包括法團成員、中間人和承建商。涉嫌串謀定價、交換標書資料，以「掩護式投標」操控工程，圖利特定公司。

執法單位只能打擊部分明顯罪案，但不少圍標手法卻游走於法律灰色地帶：有承建商聯同黑社會及地方政治勢力恐嚇業主與其他投標者，甚至拖延工程勒索金錢。更甚者，法團或地方勢力威逼利誘業主交出有利於自身的授權票，控制選標投票結果。

香港經濟學者於2022年分析141宗大廈維修工程的招標結果，發現「強制驗樓制度」大幅削弱了業主的議價能力，反而為合謀與圍標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法團、顧問與承建商成為主導者，業主則退居被動角色，只能接受結果。當買家無法拒絕，賣家便有空間聯手抬價。數據顯示，被政府點名強制驗樓的大廈，其中標價平均高出逾四成，印證制度徹底改變了市場的競爭結構。

如同筆者的一位朋友所直言：「搞維修時，全世界都在打劫你！」

而宏福苑業主，正是大維修工程糾紛中的苦主。整合宏福苑維修爭議過程如下：

宏福苑居民之所以憤怒，不僅因3.3億維修費過於龐大，也在於建築顧問鴻毅建築師未克盡己職。得標的宏業建築前科累累，曾多次捲入工地安全、圍標及貪污爭議，其前股東更因收賄遭廉署定罪。然而，顧問仍給予高達93分的評分，並推薦宏業為首選承辦商。

另有大埔居民指出，大埔南區議員黃碧嬌多年來積極推動該區屋苑翻新，包括宏福苑工程，曾擺街站甚至家訪收取業主授權票。黃碧嬌在災後受千夫所指，神隱數天後才發表聲明，稱已向警方及廉署舉報現屆法團「多年」來瀆職，致使火災發生。惟現屆法團成立僅一年多，亦未曾參與屋苑選標過程。黃碧嬌的指控是否屬實，及有否涉及任何貪污舞弊，仍有待執法單位仔細調查。

火災的近因或許是棚網，但更深層的主因在於維修各方團體的結構性利益輸送。即使新一屆法團力挽狂瀾，仍無法阻止承建商偷工減料，釀成這場慘劇。

事實上市區重建局為了預防圍標，並協助法團媒合適當承建商，於2016年名為「招標妥」的樓宇維修支援計劃。透過電子平台招標提高透明度，並聘請獨立專業顧問提供技術與法律支援，以第三方監察減低操控風險。但假如法團被不法份子把持，業主仍難受惠。

香港各界開始倡議，希望政府設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徹查大火成因。有關獨立調查委員會的議題，將在下篇文章再作探討。

筆者「愛國愛黨愛香港」，同樣關心台灣。台灣各城市同樣面臨樓宇結構老化的挑戰。如何釐定維修責任、建立公平透明的市場機制，以及防範在恩庇侍從結構下可能滋生的貪污與利益輸送，都是政府極需面對的難題。有香港前車之鑑，期盼各界能集思廣益，推動良政。

——〈下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