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五毛黨?「#我在這」的網路輿論戰
我們互挺彼此,並讓謾罵黨知道:我也在這,我不會退讓。
有追蹤德國媒體的臉書粉絲專頁的人,最近可能有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很多報導的留言區出現了「#我在這」(#ichbinhier)的主題標籤(hashtag)。這三個字看起來沒什麼太大的意義,但這簡單的一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意思?「#我在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運動?
「#ichbinhier」是去年12月由德國一位溝通策略人員Hannes Ley所成立的私人臉書社團,其核心目標是提升公共輿論的品質,主要策略則是抵制仇恨言論。當社團管理員自己發現或被成員提醒,某家媒體的某一篇報導下發生激烈而不恰當的討論時,管理員會在社團裡分享該則報導,號召成員「行動」到留言區發言。接下來,留過言的成員再將自己留言的連結貼在社團裡,請其他成員前去按讚支持。因為根據臉書的演算法,得到最多「讚」的留言會自動地往樓上爬,因而造成「驅散」其他失禮而不適當留言的效果。
德國的「#我在這」是以瑞典的「#jagärhär」(瑞典文的「#我在這」)做為典範;後者是由瑞典記者Mina Dennert在去年5月所創立的。這兩個社團共享提升公共輿論的品質,並抵制仇恨言論的初衷,他們自稱是個無黨派的多元團體,代表社會上的不同意見、政治傾向、年紀、行業和地區。德國版的社團另外指出,成員的「共同基礎是對德國自由民主基本秩序,以及聯合國人權宣言的認同」。
每天早上,管理者會燃起一把「篝火」——透過張貼一張篝火的照片,宣示今天的行動開始,並邀請成員分享他們遇到引發特別多仇恨言論的文章,管理者再從中選出當天的幾個「行動」文章,呼籲成員一起改變輿論氛圍。同時,「#我在這」堅決反對含人身攻擊與不具建設性的言論,因此呼籲成員在留言時,「保持禮貌與客觀......要以事實為根據,或可提供資訊連結支持你的論點」。
到目前為止,大部分的行動都是針對跟難民有關的文章,因為這些文章引發最多爭議。但現在,連與難民無關的文章,都有可能出現將難民視為代罪羔羊的言論,特定的臉書用戶就會想辦法建立連結,例如某一地某一女性被性侵,在罪犯的身分卻尚未確認之前,總可看到有網友會在留言區針對難民來指責,而這些留言很多時候沒有任何道德底線,嚴重的甚至可能因煽動族群仇恨罪而涉嫌違法。
想要進入該社團成為新成員,則需要先通過基本的審核,管理員會稍微過目申請者的臉書個人檔案,確認是否為假帳號、是否支持極端的政治團體,或曾表達過具種族歧視的言論。目前,該社團有超過31,800名成員;同時,瑞典版的「#我在這」成員人數已超過68,000人。
▌惡質的媒體與網路生態,催生「#我在這」
我們不能否認,網路時代的來臨是人類自書寫以及印刷以來,知識產生與流通的重大突破,越來越多人能夠得到更大量而多元的訊息,因而也擴大了德國社會學家哈伯瑪斯所闡述的「公共領域」——一個屬於公民而不受政府干涉的公共空間。
哈伯瑪斯認為網路的發展將讀者「激活」為作者,但他同時也批評這個發展,因為網路對公共領域帶來的不盡然是進步,原本的公共領域有少數的守門者,像研究者、記者、公共知識分子等,對討論的議題進行挑選並維持一定的品質,現在則是每個人都可以設立自己的小型線上社群,也可以影響討論的風向和氛圍,造成公共領域的碎片化。
的確,網路不僅擴大理性與建設性討論的空間,也提供許多充滿仇恨、種族與性別歧視言論的舞台,關鍵的戰場就是各家媒體的留言區跟臉書粉絲專頁。無論是台灣、德國或美國,社群媒體裡的「仇恨言論」都是各黨派政治人物以及媒體多年以來所關注的問題。臉書、谷歌、奇摩等等網路公司,雖然都曾經承諾過要阻止「仇恨言論」,但具體的政策尚未落實。按照德國司法部的統計,就用戶所舉報的違法內容,臉書只刪除39%,推特更僅1%,而兩者回應舉報的時間都超過24小時。
近年來,尤其自2015年難民危機以來,德國社群媒體上「仇恨言論」的機率和範圍,明顯地增加。漢堡媒體學院的教授Michael Haller認為,此趨勢跟媒體對難民議題的報導方式密切相關——媒體們幾乎完全順從梅克爾總理所宣揚的「歡迎文化」,以及她的名言「我們辦得到!」(Wir schaffen das)。
當主流媒體以人道主義為基礎,力挺政府開放國門的決策,並將話題圍繞在德國如何協助難民等議題的時候,反對難民的民眾,因為無法透過主流媒體獲得共鳴跟情緒抒發,於是開始向外尋找一個可不受道德限制、屬於自己的管道,其結果是:支持與反對收容難民的爭執主要呈現在社群媒體上。
根據漢堡媒體學院的文本研究發現,在接受分析的34,000則新聞報導(不含社論)中,對難民的正面報導竟然高達82%,僅6%將難民議題延伸討論到難民湧入所帶來的問題。該研究計劃的召集人Haller教授認為,媒體的價值趨向不僅強化了既有的「歡迎文化」,且似乎更異化了許多不同意見的人,他說:
最初感到被誤會和忽視的少數,變得越來越多。
科隆跨年夜性侵案發生之後,各家媒體的報導方式也隨之而改變。
媒體報導峰迴路轉,年輕男性的難民和申請避難者突然成為了德國的『問題黑熊』。註1
Haller認為,這個反轉可以被理解為媒體對過去不平衡報導的挽回,但媒體追隨社會大眾而轉變立場,反而「導致了人們對整個媒體界失去信任和信賴」。
德國《南德意志報》的調查同樣指出,社群媒體上最受關注的報導往往來自於偏右翼以及反難民政策的新聞媒體,包括《焦點週刊在線》(Focus Online)、《世界報》(Die Welt)以及《德國經濟新聞》(Deutsche Wirtschafts Nachrichten)。2015年6月至2016年2月間互動率最高的100則新聞報導中,有97則來自於《焦點週刊在線》,其中50則以難民議題為題目,有48則皆具負面意向。當被問及哪家媒體的留言區仇恨言論最多時,「#我在這」創辦人Hannes Ley表示:
各家媒體面對讀者的失控留言,有不同的策略,部分媒體會特聘網路輿論管理員、加強留言區的相關安全措施,部分媒體索性直接關閉其留言區。不過,臉書的留言區關不了,碰到爭議性較高的報導時,管理員時常跟不上留言新增的速度。
雜誌《新聞記者》(Journalist)針對德國66家雇用全職編輯的報紙進行調查,超過一半的編輯部會刻意在特定題目的報導下,不允許讀者留言(53%),或選擇不在臉書上發布特定議題的報導(59%)。同時,如同《焦點週刊在線》的其他媒體,則選擇放棄對自己網站以及臉書上留言區的管理 。
我們不能低估社群媒體上留言氛圍的重要性,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研究團隊發現,像仇恨言論這樣的失禮留言,不僅會將讀者兩極化,也會改變讀者對文章本身的判讀;他們將這個現象稱為「污穢效應」(nasty effect)——「#我在這」便是想抵制這樣的效應。
▌「#我在這」實戰狀況
4月7號德國博德曼基金會(Bertelsmann Stiftung)發佈針對難民議題的民意調查的結果,各家媒體對該民調的報導方式大不同,其中較為保守的《世界報》選的標題為「德西對難民的態度面臨傾翻」,其框構明顯傾向負面。相對而言,《時代週報》的標題較為中立:「難民:歡迎文化還活著,但受限」。當電視台N24透過臉書轉貼《世界報》的報導時,果然引發留言區激烈的討論,很多網友呼應著該新聞標題意向,比如獲得一百多個讚的Lila G.寫道:
網友Ana P.則表示,她雖然歡迎真正需要庇護的難民「但不是那些假的、拿8個不同身分來這裡的、然後有伊斯蘭極端教派的態度的、而想要滲透我們社會然後侵犯我們的婦女和小孩的那些難民!」Ana的留言得到950多個讚。這個留言區的戰場也激發了很多「#我在這」成員的鬥志,紛紛加入討論;如Monika W.留言說:
▌瑞典#jagärhär,跨國號召
與德國的「#ichbinhier」相同,瑞典的「#jagärhär」的成立也是源起於難民議題;瑞典的創辦人Dennert在接受採訪時表示:
作為「#我在這」運動原創國的瑞典,這個月(4月)因卡車衝撞購物中心,造成4人死亡,也隨即面臨了難民政策遭受社會輿論的極大挑戰。當瑞典「#我在這」的成員們,看到國際媒體和各國網友在相關報導下留言痛批瑞典的難民政策時,他們決定離開瑞典的網路世界,踏上國際舞台,為自己的國家辯護,以及改善國際公共輿論的氛圍。瑞典成員的行動意外地引發德國成員的「跨國號召」,結果德國「#我在這」成員開始以德文、瑞典文或英文加入行動,除了表示哀悼,也呼籲網友保持理性、進行實事求是的討論。不久後,《紐約時報》和BBC的粉絲團都被「#iamhere」、「#jagärhär」、「#ichbinhier」等留言給洗版了。
當然,這樣的輿論運動有時也會遭到反對方強烈的抗議。二月的時候,媒體們陸續開始發現自己粉絲團出現了這麼一個現象,對此大部分的媒體都正面看待——畢竟該運動的出現,對努力管理留言區的媒體也是一種濟助。不過,也有不少人認為這種運動是阻止言論自由,甚至是一種意識形態,或道德警察。這一類的批評目前為止主要來自右翼的部落客們,以及個體用戶,但極左派也或許會有類似的反抗。立場偏右的部落格指出,「#我在這」這樣的運動,
這些批評當然可以理解,個體成員也許會違反社團的規定,而直接攻擊不同意見的人,社團管理階層的決策過程,也還不夠透明,「#我在這」或許有助於穩固既有的同溫層,也或許會重新異化不同意見的人。但如果「#我在這」有辦法堅守其基本精神與規則,不允許人身攻擊、避免負面的口氣以及維持正面的討論氛圍,長遠來看,「#我在這」確實能成為抵制仇恨言論的有效行動,進而導正上述的「污穢效應」,重新換取讀者對新聞的信賴與好觀感。
或許會有人試著將「#我在這」與中國的五毛黨註2相提並論,但實際上,這跟「道德警察」的批評一樣不恰當。畢竟,警察與五毛黨都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我在這」則是一個自發的公民團體,是公民社會的表現。當政府單位和媒體缺乏負擔查證與管理的責任時,公民社會自發的輿論引導運動或許是一個選擇,像台灣社會最近常出現仇恨與不實言論的婚姻平權爭議,或許可以參考瑞典與德國這樣一場運動的經驗。
▌備註
Problembär (問題黑熊) 2006年一隻被命名為布魯諾的黑熊闖入德國巴伐里亞邦,因擔心黑熊傷人,布魯諾被獵人射殺。 布魯諾成為政治界以及國內外媒體所關注的議題,巴伐里亞邦政府所稱牠的「問題黑熊」成為了主流文化的新詞。
註2:「五毛黨」指的是政府部門所僱用的網路評論員,是中國網路治理中的重要維穩工具之一。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