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爆後的美國記憶:在以蕈狀雲為傲的小鎮里奇蘭,與核廢料為鄰的人們
走在美國華盛頓州里奇蘭的街道上,轉個彎就會遇到以「質子」或「核能」為名的道路,有「原子餐酒館」、「原子保齡球館」,甚至當地的里奇蘭高中,學校標誌就是以英文首字母R,配上核爆後的蕈狀雲當作襯底:學校的旗幟和外牆上隨處可見有蕈狀雲的R。校友和學生們口號「以雲為傲」(Proud of the cloud),指的就是核爆產生的那朵蕈狀雲。
而里奇蘭高中的學生暱稱為「轟炸機」(Bombers),官方說法是為了紀念美軍B-17轟炸機在二戰期間的豐碩戰果,但或許「Bombers」也能解讀為「投彈手」,因為當年投在日本長崎的原子彈「胖子」,鈽燃料就是來自里奇蘭旁邊的漢福德廠區(Hanford Site)。2024年選入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的《小鎮里奇蘭》(Richland),帶領觀眾回到此地,更與當年鍍上奧斯卡金獎的《奧本海默》相互映照。
2023年華納兄弟電影《芭比》和《奧本海默》引爆「芭本海默」(Barbenheimer)宣傳熱潮時,曾有不少網友分享結合兩部片的迷因哽圖。這原本只是網路社群間的黑色幽默,卻因為華納官方X帳號回應了這些迷因,引發日本網友不滿,甚至華納兄弟日本官方都要出面道歉,呼籲美國總部做出回應,才平息這場風波。
從這起事件可以看出,迷因化的蕈狀雲,對於日本來說依舊是不可碰觸的痛;而在太平洋另一岸的美國,卻有一所地方高中從戰後的1945年起,便將蕈狀雲作為學校引以為傲的代表。美、日雙邊對於「投下原子彈」的記憶,出現強烈反差。
▌「被選中的」原子之城
時間回到里奇蘭從部落家園成為「原子之城」之前。
正如同絕大多數北美洲土地開發的故事,現在劃分在美國華盛頓州西南部的區域,原本是原住民族(印地安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雅卡馬(Yakama)族人冬季時會回到日後稱為「漢福德廠區」的地方過冬,在哥倫比亞河捕撈鱒魚和鮭魚,哥倫比亞河流域是原住民族與這片土地孕育出的萬物共生共存的家。
1855年6月9日 ,由華盛頓領地印地安事務負責人艾薩克・史蒂芬(Isaac I. Stevens)和各部落代表共同簽署《雅卡馬條約》(Treaty with the Yakama),部落割讓了超過1,100萬英畝(約4.4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但原住民族依舊擁有出入這塊土地的權利,可以在熟悉的土地捕魚、打獵、採集作物。這塊土地上至此成了「美國」的一部分,開始出現白人定居者,但隨後過了90年,里奇蘭還只是個人口僅約250-600人、定居在哥倫比亞河流域的小村莊。
1943年,這塊土地的命運迎來決定性的改變,大幅扭轉人口結構,也讓。原住民難以返家。
美國政府在二戰推出最高機密的「曼哈頓計畫」(Manhattan Project),目標在短時間內開發出核武。電影《奧本海默》聚焦在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研究據點,但研發核武不只需要理論,還需要核燃料。1945年投在日本廣島的原子彈「小男孩」採用鈾作為燃料,「小男孩」需要的濃縮鈾,來自美國田納西州的橡樹嶺(Oak Ridge)。至於電影《奧本海默》重現的「三位一體」(Trinity)核試爆,以及投放在日本長崎的「胖子」,則以鈽作為燃料,這些鈽就是來自里奇蘭附近的漢福德廠區。
當時負責主持曼哈頓計劃的格羅夫斯將軍(Gen. Leslie Groves),看準哥倫比亞河豐富又乾淨的水源,還有大古力水壩(Grand Coulee Dam)和邦那威利水壩(Bonnieville Dam)可以穩定供電,附近人口少,又滿足其他種種地理位置條件,便在1943年拍板選定里奇蘭附近這塊地,要建造生產鈽燃料的反應爐。
當時聯邦政府直接收購了這片土地,並要求所有居民在1943年11月15日之前清出家園,因為這裡已經獲選為「秘密計劃」的重要據點。事實上,聯邦政府與軍方雖然先把居民「請出去」,但因為收購範圍包括農耕地,為了處理農作物收成、販售事宜,土地徵收程序一直到戰後1946年12月才完全搞定。
不過曼哈頓計劃並沒有等到土地收購完成之後才開始,而是和時間賽跑、如火如荼地展開。漢福德廠區需要大量勞動力,也為當地帶來龐大人口,讓里奇蘭的人口數迅速攀升到1萬1,000人。為了迅速供應住房需求,大量設置組合屋,就成了里奇蘭社區的一大特色。
▌軍備競賽下的輻射污染
「三位一體」核試爆、以及美軍在日本長崎投下的「胖子」,代表漢福德廠區順利完成曼哈頓計畫的任務——美軍投下原子彈,終結了第二次世界大戰,避免更多美軍死傷,或是讓美國免於吞下敗仗、遭日本殖民統治的命運——這是美國選擇記憶、傳承的勝戰敘事,而里奇蘭正是實現這項任務的重要推手。
但里奇蘭和核武的淵源,並沒有隨之結束。
二戰結束後,世界隨即又進入美蘇冷戰的軍備競賽,漢福德廠區繼續生產鈽彈需要的核燃料,廠區內的反應爐數量從一個B反應爐(B Reactor)暴增到9個。美國能源部光是在1950-1990年間,平均每天生產出4顆核彈需要的核燃料,美國近三分之二的鈽燃料,都是來自漢福德廠區。
然而,漢福德廠區從曼哈頓計劃以來,從廠房興建到製作燃料的過程匆促、不重視環境保護的重要性,也對當地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超過1,000億加侖(約3,785億公升)的廢水被直接排放到地表,污染地下水源和哥倫比亞河。時至今日,仍有約155平方公里的地下水不合美國聯邦環評標準。
除了地下水污染問題外,漢福德廠區地底下177個儲存槽裡,總計存放了5,600萬加侖(約2億公升)的高階核廢料。當中許多儲存槽早已超過設計之初的使用年限,老朽外漏,進一步加劇環境污染。該如何處理這些包括曼哈頓計劃時期的高階核廢料,就成了當局的燙手山芋。
▌名為輻射污染的房中大象
或許,在漢福德廠區的輻射污染問題曝光之前,當地居民早已隱約發現異狀,但沒有人展開調查,當局也不願揭發這隻房間裡的大象。
1950年出生於里奇蘭的律師普里蒂金(Trisha Pritikin),她原本應該有一個大她3歲的哥哥,但哥哥一出生就死亡,讓她從來沒有機會和哥哥碰面。普里蒂金10歲之前都一直住在里奇蘭,平常休閒娛樂就是和家人在哥倫比亞河上划船,享受悠閒時光。她當然也曾在哥倫比亞河裡游泳,在河中間的沙洲玩耍,吃著這片土地孕育的食物。
普里蒂金10歲之後舉家搬到西班牙,她開始出現和甲狀腺異常有關的症狀,而且越來越嚴重,但都找不到發病原因,一直到1980年代之後,她才知道幼時家鄉隔壁的漢福德廠區,一直排放放射性物質,導致她發病。在美國,放射性落塵(fallout)受害者稱為「下風者」(downwinder註1),普里蒂金正是漢福德廠區的「下風者」,她的父母也紛紛罹癌而死。
漢福德廠區在運轉期間,曾多次將具有放射性的碘-131釋放到大氣中。美國政府甚至曾在 1949 年刻意釋放碘-131,只為了讓美國空軍測試,其研發出來的工具能否測量及追蹤輻射擴散速度,而這場名為「The Green Run」的實驗甚至以失敗告終,還排放了比原訂計劃多1倍的輻射。這些放射性物質一旦進到環境裡,就會污染空氣、水源,以及所有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動物和作物。民眾如果直接或間接接觸到碘-131,就容易出現甲狀腺相關疾病,孩童又比大人更容易受影響。
過去就曾有報導指出,漢福德廠區運轉期間,里奇蘭的新生兒死亡率高於全美平均20%,很多胎兒都因為不明原因死亡。日後研究也顯示,民眾如果每天食用在哥倫比亞河捕到的魚,每年就會額外接觸到100-200毫侖目註2的輻射劑量值,比一般民眾每年接受到的輻射劑量數值多了67%;如果這些人每天食用約998公克在里奇蘭捕到的魚,他們會比起食用在哥倫比亞河下游漁獲的人,每年額外曝露到1,300毫侖目的輻射劑量。漢福德廠區的輻射污染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住在河岸旁的原住民。
1985年,華盛頓州地方報紙《斯波坎評論報》(Spokesman-Review)報導了漢福德廠區下游的污染狀況,迫使美國能源部在隔年公布長達1萬9,000頁的《漢福德廠區報告》,證實該區放射性物質嚴重污染哥倫比亞河流域。2個月後就發生車諾比核災,也加大了外界對漢福德廠區污染問題的關注力道。
1987年,漢福德廠區關閉最後一個反應爐(N Reactor)後,美國能源部、美國環境保護署與華盛頓州生態部在1989年簽署《三方協議》(Tri-Party Agreement)承諾清理漢福德廠區
▌轉移焦點的清運計畫
按照美國當局的規劃,美國應該要想辦法永久處置漢福德廠區的高階核廢料。但這個問題從1989年到現在,已經過了30年,都還沒有獲得解決。理想上,漢福德廠區的高階核廢料取出之後,應該要使用玻璃封存,最後埋在內華達州的亞卡山(Yucca Mountain)的核廢料儲存設施。但是這項計畫依舊卡關,不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執政,都無法說服民意支持。
至於低階核廢料則還沒有確定最終處置方式:最簡單的做法是使用水泥封住低階核廢料,再把這些核廢料搬離漢福德廠區。使用水泥比玻璃便宜,但也有人擔心,低階核廢料可以存放的時間比水泥還久,到時候又會再度發生輻射污染外洩的情況。前美國能源部廢棄物處理工程總監(Gary Brunson)指出,清運計畫的重點應該是處理高階核廢料,當大家開始焦點轉移到低階廢棄物時,就是清運計畫的一大後退:「正因為大家無法辦到(處理高階核廢料),所以才開始處理低階核廢料。」
事實上,類似的狀況也可以從福島第一核電廠的除役之路發現。
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後,問題的關鍵核心一直都是該如何取出1到3號機組爐心熔燬的燃料棒,解決了這一關,後續除役工作和「一般核電廠」並無不同。但是日本當局開始將問題轉移到輻射污染水身上——強調將處理過後、符合排放標準的「含氚處理水」排到大海,是福島第一核電廠邁向除役的必經之路,這樣福島第一核電廠才有空間可以存放從1到3號機組「取出來的」高階核廢料。
但是,現在連取出爐心熔燬燃料棒的方法都還沒找出,就急著清出一塊空地,說要存放這些還卡在反應爐內的高階核廢料,似乎跳了太多步。日本政府透過減少廠區內的儲水槽,讓福島第一核電廠的空拍畫面不再排滿「看得見」的大型垃圾,「看得見的減少」就成了福島第一核電廠一步步朝著除役邁進的具體證明,實質上仍是轉移了「解決不了」的問題焦點。
▌被排除在外的原住民
2023年,雅卡馬部落的環境恢復與廢棄物管理計畫文化專家舍伍德(Trina Sherwood)曾告訴《紐時》,部落和政府在曼哈頓計劃前就已經握手同意,日後歸還漢福德廠區時,這片土地會是原本的樣子:「我們怎麼能夠接受把毒物留在這塊土地上?」
住在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族,包含瓦納普姆(Wanapum)、雅卡馬(Yakama)、尤馬蒂拉(Umatilla)、聶斯坡斯(Nez Perce)等族群,對於監督、防止當局永久封存漢福德廠區扮演了關鍵角色,但卻時常被排除在公部門重大決策的談判之外。這些部落有自己獨立的專家和調查單位,負責檢驗美國當局的計畫和執行成果,保護文化資產、評估對野生動物與水資源的威脅,為的就是希望當地環境早日恢復到原本的自然樣貌,讓族人可以自由回到祖傳的土地上生活。
雅卡馬部落環境恢復與廢棄物管理計畫負責人康翠拉斯(Laurene Contreras)表示,部落的教誨一直都是,要讓土地的狀態比發現這片土地時來得更好。現在他們對漢福德廠區的要求就是如此——至少要讓它回到建設反應爐前的樣子。
▌走進《小鎮里奇蘭》
里奇蘭現在的人口數大約6萬人左右,雖然「蕈狀雲襯底的R」還是里奇蘭高中隨處可見的符號,鎮上到現在還是隨處可見和核能有關的地名、店名或是商品名稱,但這不代表里奇蘭內部並沒有出現轉變——里奇蘭高中的學生也開始思考,以蕈狀雲作為學校的標誌真的好嗎?
紀錄片《小鎮里奇蘭》訪問了多位住在里奇蘭的鎮民,他們自己或是他們的家人,很可能就是當年曾在漢福德廠區工作的人,可以推測他們並非完全不知道漢福德廠區的種種問題,但大家只是選擇埋首工作、先顧好生活再說。同時電影穿插了詩詞朗讀、詩歌和藝術作品,優美的作品中,一句句詩詞、一針針縫線,都是對打開名為「核武」的潘朵拉盒子的控訴。
透過這部片了解里奇蘭傳承、記憶的二戰歷史,也許在台灣的我們也能夠開始換個角度思考,美軍當年是否真有必要在日本境內投下2顆原子彈?難道1顆不夠嗎?為什麼要再投下第2顆?當時日本早已節節敗退的情況下,如果美軍沒有投下2顆原子彈,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美國真有可能被日本殖民嗎?
或許最難釐清的問題是,即便核武真是萬不得已的必要之惡,其傷害的依然不是只有當年的被曝者,身為戰勝一方的美國,又該如何面對、理解與補償自身社會當中被犧牲的無數「下風者」?
▎備註
有些台灣媒體將「downwinder」譯為「順風者」,但筆者刻意選用「下風者」。downwind 指的是「風吹向的地方」,不論「順風地」或「下風地」都沒有錯。差別在於中文裡「順風」是「一路順風」、順著風勢一路高飛,偏向正面意涵;「下風」則有屈居劣勢、處於不利地位的含義。美國的downwinder還有一群人被排除在補償之外,仍在對抗政府、爭取公平正義與權益救濟,因此「下風者」的譯法更能帶出這層含義。
註2:侖目(roentgen equivalent man,rem),另譯「人侖琴當量」,1侖目=0.01西弗(Sv),現在多半使用西弗作為生物受到輻射劑量影響的等效劑量單位。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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