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角力下的日本原爆和平紀念儀式：首次受邀列席的台灣，如何思考自身角色？
2024年廣島原爆和平紀念儀式（下稱和平式典）當天（2024/8/6）電視直播曾發生一段插曲。當廣島縣知事湯崎英彥致詞談到：「直到現在我們依舊能看到世界上發生戰爭」時，NHK的鏡頭直接切到台下的以色列駐日大使柯恩（Gilad Cohen），時間長達39秒。
雖然湯崎英彥這段發言主要針對俄羅斯，因為後面提到「打造聯合國、理應守護世界秩序的大國，公然違法國際法規，試圖以侵略和武力改變現狀」，但當時坐在台下的武力紛爭當事國只有以色列，以色列就成了遭到廣島縣知事口中那個「在現代戰爭中利用槍炮或是飛彈攻擊男女老少」、「踐踏弱小的強者」。
而長崎在廣島和平式典陷入「雙重標準」的風波之後，依舊決定不邀請以色列代表出席，遭到七大工業國（G7）盟友及歐盟聯合抵制，英、美、法、德、義、加國及歐盟駐日大使，全部拒絕出席長崎的和平式典，只派層級較低的領事代表獻花。時任美國駐日大使的易曼紐（Rahm Emanuel）、英國駐日大使朗博頓（Julia Longbottom）和以色列駐日本大使柯恩則選在同一天（2024/8/9）出席東京增上寺舉辦的長崎原爆殉難者追悼會，就是要給長崎市政府臉色看。
▌「雙重標準」的到底是誰？
長崎市拒邀以色列的作法，雖然演變成日本之外的G7工業國和歐盟連署發函抗議，甚至與以色列同進退、拒絕出席的局面，但卻獲得日本民眾支持。長崎市收到了約4千封陳情，當中2千多封日文內容，多半都是支持長崎市政府的決定，另外1,500封英文內容則以抗議居多。與之相對，廣島市則收到約3,200封民眾陳情，絕大多數都是批判廣島市邀請以色列大使出席。
或許廣島市民的抵制，有一定道理。畢竟柯恩在這之後，依舊不斷強調以色列報復式攻擊加薩是在「行使自衛權」；美、英等和以色列同進退駐日外交官們，則強調大使拒絕出席長崎和平式典的原因，是因為無法接受長崎對以色列採取「和侵略（烏克蘭）的俄羅斯相同措施」，無視以色列報復式反擊加薩的程度，早已超越「自衛」的範疇。
美國似乎也遺忘了身為加害者的自覺——在日本投下原子彈的國家正是美國。今天美國駐日大使選擇拒絕出席長崎的和平式典，是因為以色列未受邀。難道以色列不能被排除在外的重要性，遠比美國投下原子彈、進行無差別攻擊的戰爭責任還重要？
時任美國國務院發言人的米勒（Matthew Miller）在記者會上被追問到這題時重申，長崎的和平式典不該只有不邀請特定國家，強調邀請以色列大使的重要性，並談到易曼紐出席了廣島的和平式典，已經能展現美國對日本的敬意。但米勒似乎沒有注意到，廣島和長崎在烏俄戰爭開打之後，就沒有邀請俄羅斯和白羅斯出席，西方國家對此沒有意見，現在卻只在乎以色列未受邀，豈非「雙重標準」？
▌「請」或「不請」都有事
廣島邀請以色列、長崎拒邀以色列，反映的正是兩種價值觀：一種是為了讓大家都能了解核武受害的真相，強調和平式典作為祈求和平的場合，邀請所有有意參與的國家或地區出席；另一種則是強調廣島和長崎作為核武受害城市，拒絕任何一個恐嚇動用核武的國家出席和平式典。
長崎大學西田充教授便認為，長崎作為訴求世界和平的核武受害地點，應該更積極、正面回應長崎拒絕讓以色列出席的理由。例如：以哈衝突爆發之後，曾有以色列閣員威脅動用核武對付哈瑪斯，長崎就可以主張以色列的行為「已經超越自衛權行使範圍、並違反國際法」，作為拒絕讓以色列大使出席的理由。
雖然以俄羅斯或以色列威脅動用核武，作為拒絕讓這兩國出席和平式典的原因，有一定程度的正當性，但《朝日新聞》編輯委員佐藤武嗣認為，這樣容易將問題政治化，所以廣邀各國應該會是比較適當的作法。這次廣島和平式典雖然少了俄羅斯，但有以色列這個紛爭當事國在場，像廣島縣知事湯崎英彥這樣，直接從核武受害地的現場向紛爭當事國拋出訊息，反對大國動搖國際秩序、侵略弱小，也有一定程度的意義。
另一方面，廣島市立大學副教授田浪亞央江點出，近年開始出現關於「和平清洗」（ピースウォッシュ／peace-washing） 的討論，像以色列這樣深陷種族清洗疑慮的國家，能和其他國家一樣在日本出席和平式典，就是以和平之名，掩蓋以色列侵害巴勒斯坦人權的事實。如果廣島市政府誤以為邀請所有的主權國家出席，就能宣揚普遍的和平主義，就很容易忽略掉殖民問題，因為日本目前並不承認巴勒斯坦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
▌台灣代表將首度受邀列席廣島和平式典
為了避免去年的狀況再度發生，廣島市今年4月便宣布，2025年和平式典的邀請方式，要從「招待」改為「通知」（案内），包括俄羅斯和白羅斯在內195個和日本有外交管道的國家或地區，都會收到來自廣島的邀請函，想參加的國家或是地區都能派代表出席。但廣島市起初只有公布，在這次改制之下，將首度邀請巴勒斯坦駐日代表出席和平式典，而台灣並不在受邀行列。
按照廣島市第一時間（4/12）的新聞稿，日本和台灣沒有正式邦交關係，所以不在邀請範圍內。但廣島市在《產經新聞》追問之下緩頰道，早先公布的方向不是最終決定，暗示台灣仍有機會列入受邀名單。廣島地方報社《中國新聞》5月15日率先披露，廣島市已經發函詢問台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是否有意出席今年度的和平式典，並獲得台灣的正面回應。廣島市確定將邀請台灣出席，寫下歷史新頁。
至於長崎市，長崎市長已表明會邀請所有在日本設有大使館的國家或地區代表出席。按照長崎市過去作法，這包括巴勒斯坦，但不包括台灣（後述）。長崎市長5月16日的記者會上，也是維持這一主張。廣島市則預計在5月下旬寄送邀請函。目前還無法確定，廣島和平式典從「招待」改成「通知」之後，各國代表是否願意依循往例現身。像俄羅斯駐日大使館就已表明，在正式收到邀請函之前拒絕做出評論，也讓這次各國代表的出席狀況難以預估。
這次台灣能夠首度受邀出席廣島和平式典，追根究底就是去年廣島市府引爆的「雙標」風波，迫使廣島市政府調整邀請方式，而讓台灣獲得受邀機會。當台灣可以和各國「平起平坐」時，也正代表台灣將進入這個名為和平式典的大國角力場。如果各國正式收到邀請函後，和台灣友好的國家「拒絕出席、以示抗議」，我們是否也將捲入風暴，面臨「選邊站隊」的尷尬處境？
當長崎市長上週重申，今年和平式典將回歸過往邀請方式，但不包括台灣時，也引發台灣網路社群一陣撻伐。然而，長崎市有改變對台立場嗎？並沒有。長崎和廣島在這之前，一直都沒有邀請台灣代表列席。當大家了解廣島市今年改變作法的源頭，是烏俄戰爭和以哈戰火引爆的「雙標」風波後，是否也該換個角度思考，為什麼「應邀請哪些國家、不該邀請哪些國家代表」的責任是落在地方政府身上？明明當初希望廣島不要邀請俄羅斯和白羅斯，但可以繼續邀請以色列的是日本外務省，但當地方政府飽受盟國批判時，日本政府卻彷彿事不關己。即便「依循往例」台灣不在邀請名單中，難道我們沒有其他主動爭取出席的空間嗎？
▌台灣參與和平式典的另一種可能
事實上，和日本有無邦交關係、是不是主權獨立的國家，並不是和平式典邀請對象的判斷依據。承前，廣島和平式典最初開始邀請外國駐日大使時是針對擁核國，所以廣島早在2003年就曾邀請北韓領導人金正日出席活動。北韓和日本沒有建交，而且這是在廣島全面邀請各國駐日代表之前，所以和日本有無邦交關係並非必要條件。在筆者所及範圍，廣島拒邀俄羅斯和白羅斯出席的2022-2024年間，相關報導也都會確認北韓是否派代表出席。即便北韓並非日本的邦交國，廣島年年邀請北韓的原因，就是因為北韓擁有核武。
另一方面，廣島市將邀請對象從「國家」擴大為「國家或地域」，台灣當然也符合條件。因為日本將在留卡（中長期外籍人士居留證）上的國籍欄位改成「國籍、地域」之後，目前能以「地域」名義註記的就只有台灣和巴勒斯坦。日本今年5月將日本人戶籍上的外籍配偶國籍欄位改成「國籍、地域」，擴大適用範圍依舊是台灣和巴勒斯坦。照道理，廣島將和平式典的邀請對象從「國家」擴大為「國家或地域」讓巴勒斯坦能受邀，台灣當然也能比照辦理。
而長崎的作法或許提供另一種想像——長崎很早就邀請巴勒斯坦駐日代表，是因為外務省官網上的駐日外國公館名單還有一個「其他代表部」，點進去就會出現巴勒斯坦駐日代表處，所以長崎市一直都有邀請巴勒斯坦代表出席。如果相當於台灣駐日使館的台北駐日經濟文化辦事處，也能爭取列入日本外務省的「其他代表部」，台灣在未來是否就有更多機會能參與日本地方政府舉辦的大型活動？
台北駐大阪經濟文化辦事處處長洪英傑告訴《產經新聞》，廣島和平式典是個的重要場合，確認各國決意打造出一個「沒有戰爭的理想世界」，台灣時常與國際社會合作，守護台海的區域和平與穩定、追求印太地區的和平、穩定與繁榮，如果能收到邀請函就會出席和平式典。台灣政府今年也在二戰歐洲戰場結束80週年首度舉行紀念活動，由總統賴清德發表演說，強調自由民主的國家必須團結一致，共同對抗他國的侵略野心。但或許，台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爭記憶上，能有跟隨西方國家的勝戰敘事之外的其他可能性。
以出席廣島或長崎的和平式典為例，正因為台灣曾是日本的殖民地，正因為核武受害者當中有台籍「被爆者」，台灣當局當然應該代替受害者們出席和平式典。廣島和長崎和平式典的目的，就是要紀念這些早已罹難、或是早一步離開人世的核武受害者們。和平式典受邀賓客名單當中，也一定會有「被爆者」代表及其遺族的座位區。今年又將是廣島睽違10年，再度邀請居住在海外的「被爆者」及其遺族列席參與的重大節日。從這個角度來看，廣島或長崎市政府邀請台灣出席和平式典、或是台灣主動提議列席參與，再理所當然不過，也無需理會中國打壓——因為核武受害者當中包括殖民地出身者的事實，就擺在眼前。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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