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撫子的悲鳴:滿洲黑川開拓團女性現身,擺脫戰時性暴力的恥辱印記
▌「黑川女性們」的現身
黑川開拓團曾派年輕女性「犧牲奉獻」的事情,在村裡長期遭到噤聲。1981年,黑川開拓團的遺族在戰後首次前往滿洲,祭祀當年無法平安返鄉的先人時,曾經被迫接待蘇聯軍的安江善子,要求大家一定要紀念另外4名和自己有相同遭遇、卻因感染性病離開人世的同胞,才再度談到這起事件。
所以隔年(1982),黑川開拓團的遺族就在岐阜縣白川町的佐久良太神社興建「訪中掃墓紀念碑」,並且另外在旁邊立了一座名為「乙女之碑」(乙女の碑)的地藏石像,紀念這4名死在滿洲的性暴力受害者。但「乙女之碑」並沒有留下太多資訊或是解說牌,單看石像並不會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理由正是遺族會不想讓外界知道村裡曾經發生集團性暴力。過去遺族會蒐集倖存者文稿時,也曾刻意刪除相關內容。
或許是不滿遺族會的成員試圖掩蓋事實,Harue等人接受林郁(筆名:槙かほる)的採訪,將黑川開拓團這段暗黑歷史匿名投稿在光文社出版的雜誌《寶石》上,試圖揭發黑川開拓團的內幕,但並沒有引發太多關注。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當時遺族會成員接獲消息,大量收購並焚毀1983年9月號《寶石》雜誌,相當奏效。
黑川開拓團的黑暗歷史真正浮上公眾檯面,要等到2013年日本長野縣成立第一座專門記錄滿蒙開拓團歷史的滿蒙開拓和平紀念館落成後。當時黑川開拓團的Harue和安江善子受邀到博物館訴說自己的親身經歷,兩人在博物館中說出自己當年被迫接待蘇聯兵,換取團員獲得蘇聯軍方保護的事情震撼各界,才開始有記者追蹤報導,而讓黑川開拓團的故事逐漸廣為人知。
▌不再是禁忌的「黑川的女性」
2018年,黑川開拓團遺族會終於在「乙女之碑」旁邊立了解說牌,上面清楚寫到:日本以武力侵略滿洲、強制接收殖民地,這些少女們雖然想要逃離,但為了避免全員集體自殺而無法拒絕,被迫輪班服務蘇聯將校;就算回到日本之後也無法忘記這段恐怖經歷,甚至遭到誹謗中傷,導致這段歷史在戰後長期無法向外訴說。
遺族會態度能有這麼重大的轉變,關鍵在於協會內部的世代交替,負責人換成戰後才出生的藤井宏之。藤井宏之的父親,就是當年負責帶蘇聯兵去找「年輕女性」的幹部。或許是出於罪惡感,或是想要贖罪的心理,藤井宏之花了非常多心力協調解說牌上的內容,甚至以遺族會負責人的身份,親自向安江玲子道歉。這都是過去大家難以想像的變化。
安江玲子也因為收到孫女寄來的明信片,上面寫著:「謝謝阿嬤沒有選擇自殺,而是把這段經歷說出來」而讓安江玲子的心境有很大的變化——戰後離開家鄉將近80年,終於有人理解自己的經歷、願意站在自己這一邊,讓安江玲子終於能夠敞開心胸,笑著受訪。
下方訪談影片中的安江玲子,就是黑川開拓團性暴力受害者的其中一人。安江玲子起初不願實名露臉受訪,但在相關報導刊出之後,孫女發現故事中的人物就是自己的祖母,手寫明信片感謝阿嬤願意鼓起勇氣、說出這段不願想起的經歷,成為安江玲子重要的精神支柱,她也在這之後首度公開受訪。
▌黑川開拓團真的沒有其他選擇嗎?
目前相信,日本國會圖書館留存的資料當中,至少還有44筆文字記錄和黑川開拓團非常相似,在日軍敗戰後面臨「全村集體自殺」抑或是「犧牲年輕女性換取全村獲救」的選擇。但有性暴力受害者實名現身控訴的,截至今日只有黑川開拓團。從這個角度來看,黑川開拓團的女性們真的非常特殊。然而,當時這些開拓團真的只有「全村集體自殺」或「犧牲年輕女性」這兩種選項嗎?
長期研究滿蒙開拓團性暴力問題的立命館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山本めゆ點出,滿蒙開拓團在戰後面臨的抉擇不是「遭到中國人報復」,而是是否該選擇集體自殺。但黑川開拓團的選擇確實有和其他開拓團不同之處:都市區的開拓團為了「保護一般婦女」,所以會強迫曾經在性產業待過的婦女送去「接待」,但黑川開拓團卻是選擇未婚女性,原因是他們要守護「丈夫被徵召出征的軍人妻子」。
黑川開拓團的倖存者證詞當中,也確實曾有幹部向受害者的父母說:「不能拜託(丈夫從軍去的)太太們,所以只能犧牲你們的女兒了。」這也導致安江善子在戰後發現,其他地方的開拓團將日本女性理想形象「大和撫子」盛讚為「不受屈辱、清白地戰死沙場」時,讓她感到大為震撼,因為她收到的教誨是「為了守護開拓團、守護士兵和家人,必須有所犧牲」。像她這樣為了活著返鄉,弄髒自己、有所犧牲,還能稱得上是「大和撫子」嗎?
根據目前的研究結果,黑川開拓團最一開始拜託蘇聯軍協助時,蘇聯軍並沒有提出任何要求。而蘇聯軍亮槍之後,確實有效嚇阻中國民眾的襲擊。但是當黑川開拓團拜託蘇聯軍繼續協助時,蘇聯軍便提出交換條件是女性。
日本大學教授安元隆子認為,當時黑川開拓團突然出現的2名外來男性,在答應蘇聯軍要求的決策過程中扮演相當關鍵的角色。其中一人是教導他們該如何幫女性事後消毒下半身的醫師,另一名則是精通俄語、名為「辻」的男性。「辻」不斷說服黑川開拓團的成員性接待的必要性,實際上也是由「辻」負責和蘇聯軍交涉。神秘的是,沒有人知道「辻」的來歷,黑川開拓團返鄉過程也沒有人看過他,「辻」就這樣來無隱去無蹤,卻大大影響了「黑川女性們」的命運。
▌所有人都成了共犯
紀錄片《黑川的女性們》封面、同時也是現在作為「黑川女性們」的代表照片,是當年黑川開拓團的少女們在學校唸書時的照片。臉上沒有打馬賽克的7個人中,有6人就是實際受害的15人之一,另一人的妹妹則在當年負責「消毒」。當年比這15人還要年輕的少女們,除了「消毒」外,也有人負責燒水,好讓她們一出來就能洗熱水澡。
換言之,整個黑川開拓團不分男女老少,在當下都成了共犯結構的一環,而大家戰後回到村裡,卻又選擇隱蔽這段歷史,甚至還有人對這群「拯救全村的少女」冷嘲熱諷。直到戰後過了68年,倖存者才能現身、公開說出自己的經歷。
「黑川女性們」的經歷,雖然不是發生在戰爭當下,而是戰爭結束後遭政府與軍方拋棄、兵荒馬亂的時期。但她們的經歷確實是「戰時性暴力」(wartime sexual violence)的一種延伸——正因為以女性作為對價關係的交換物,彷彿是戰亂時期理所當然的存在,所以當蘇聯軍提出請求時,所有人不疑有他,甚至只是在討論應該犧牲誰家的女兒,無疑是一種集體性剝削。
「吾友的悲鳴,今晚也將成為野獸的誘餌。」
這是黑川開拓團其中一名受害者60多歲時,寫在筆記本上的一句話。聽見悲鳴聲,卻選擇聽而不見的,都是引誘野獸前來的另一隻野獸。
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