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一頁書／國際出版的「政治正確」陷阱？異見的自由還是壓迫的幫兇

2021/04/30 李艾真

激化政治兩極對立，書籍作為論述的載體，自然不會置身於論戰之外。向來以自由派為主流... — 激化政治兩極對立，書籍作為論述的載體，自然不會置身於論戰之外。向來以自由派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歐美出版業，政治正確的主旋律在近年多次強碰「異見自由」的難題。圖為川普與聖經。圖／美聯社

「政治正確當道，出書還得先測『風向』？」

美國眾議院在今年2月25日，表決通過禁止歧視LGBTQ+族群的《平等法案》（Equality Act），雖然接下來能否順利通過參議院仍在未定之天，但是在出版業卻已掀起波瀾——2021年初，亞馬遜下架由知名保守派學者安德森（Ryan T. Anderson）所撰，旨在「揭露跨性別黑暗面」的著作《When Harry Became Sally》而引爆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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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廣播" target="_blank" style="color: #cccccc; text-decoration: none;">轉角國際．重磅廣播 · 重磅一頁書 EP.16 國際出版的「政治正確」陷阱？異見的自由還是壓迫的幫兇

有輿論批評亞馬遜是「搞政治正確打壓言論自由」，以盧比歐（Marco Rubio）為首的四名共和黨參議員，更去信要求亞馬遜創辦人貝佐斯（Jeff Bezos）出面說明。但事隔一個月，亞馬遜以「拒售將LGBTQ+視作心理疾病的書籍」捍衛自身立場，否認打壓保守派發聲，外界反應卻依舊兩極。

從2017年 #MeToo 運動點燃女性主義浪潮，到2020年BLM運動掀起種族平等呼聲、美國總統大選進一步激化政治兩極對立，書籍作為論述的載體，自然不會置身於論戰之外。向來以自由派為主流意識形態的歐美出版業，政治正確的主旋律在近年多次強碰「異見自由」的難題，幾起重大爭議各有殊異結局，也顯示議題的高度複雜性。是「政治正確過頭」、還是「壓迫尚未平反」？

自以下三起案例便可看出，二分法式的簡易標籤，向來難以定義實務上遭遇的真實困境。

「我到底看了什麼？」圖為英國18世紀作家山繆．強生（Samuel Johnson... — 「我到底看了什麼？」圖為英國18世紀作家山繆．強生（Samuel Johnson），這幅在1775年繪製的圖畫，目前館藏於美國加州漢庭頓圖書館。圖／維基共享

亞馬遜下架由知名保守派學者安德森（Ryan T. Anderson）所撰，旨在「... — 亞馬遜下架由知名保守派學者安德森（Ryan T. Anderson）所撰，旨在「揭露跨性別黑暗面」的著作《When Harry Became Sally》而引爆爭議。

▌網內互打最要命：伍迪艾倫自傳出版之亂

去年2020年3月初，阿歇特集團（Hachette Book Group）旗下的出版社Grand Central Publishing，宣布將推出好萊塢名導——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最新自傳《Apropos of Nothing》，消息一出立刻引爆輿論譁然，因為自從2017年哈維．溫斯坦性醜聞爆發以來，伍迪艾倫過往疑似性侵養女狄倫．法羅（Dylan Farrow）的黑歷史也再次被掀出，在#MeToo風暴之下，不只連帶影響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難以上檔，過往合作過的影星亦紛紛切割。而且在此之前，伍迪艾倫還曾經公開為溫斯坦緩頰，暗示社會大眾「政治正確過頭」：

「#MeToo最好不要演變為一種獵巫氛圍——難道每個男人在辦公室對女同事眨個眼就得準備雇用律師自保？」

當然自己也疑雲重重的伍迪艾倫，這番毫無自省的言論已經讓他幾乎跌下神壇。而更引發輿論熱議的是，與父親公然反目、力挺姊姊狄倫到底的伍迪艾倫之子羅南．法羅（Ronan Farrow），正是揭秘溫斯坦案始末的《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作者，而這本書也是由阿歇特旗下另一家出版社利特爾布朗公司（Little, Brown and Company）推出。

勢同水火的父子，竟由同一家出版集團分別操刀出書，形成宛若「網內互打」的詭異局面。

果不其然，當伍迪艾倫的自傳準備推出的消息曝光，羅南．法羅立即於個人推特上痛批阿歇特集團沒有事先告知，直言「難以繼續合作」，羅南法羅的立場論述不僅包含個人立場，他也指責出版集團的專業倫理瑕疵：在眾多權勢性侵的案例裡，對於加害人的言詞往往寬鬆、甚至任其自由發言毫無檢驗，但被害人不僅得不到應有的支持，被害經驗的陳述還被不符比例的苛刻刁難。

事件延燒到連利特爾布朗出版的員工，也都站上街頭抗議母公司決策。集團內部員工的怒火越燒越烈，眼見反彈聲浪不斷，阿歇特集團只好緊急宣布放棄出版伍迪艾倫自傳。但幾乎都要付梓出書了，背後也牽涉著與作者伍迪艾倫的合約，就這樣宣告胎死腹中，事情就算結束嗎？就在阿歇特集團抽手的兩週後，這本自傳改由另一家出版社Arcade Publishing 接手出版。

此事件除了顯示#MeToo效應的餘波，也足見書不只為作者發聲，更在為其出版社表態和站隊。儘管同一出版集團下的各家出版社平時不相互干涉書目，當遇上高度爭議性的議題，集團內極端的意見矛盾不只令外界質疑其真實立場，更可能演變為破壞出版社和作者間信賴關係的商業危機。

在#MeToo風暴之下，不只連帶影響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難以上檔，過往合作過的影星... — 在#MeToo風暴之下，不只連帶影響伍迪艾倫執導的電影難以上檔，過往合作過的影星亦紛紛切割。圖為講述伍迪艾倫性侵問題的HBO紀錄片《Allen v. Farrow》。圖／《Allen v. Farrow》

伍迪艾倫之子羅南．法羅（Ronan Farrow），正是揭秘溫斯坦案始末的《性掠... — 伍迪艾倫之子羅南．法羅（Ronan Farrow），正是揭秘溫斯坦案始末的《性掠食者與牠們的帝國》作者，而這本書也是由阿歇特旗下另一家出版社利特爾布朗公司（Little, Brown and Company）推出。

集團內部員工的怒火越燒越烈，眼見反彈聲浪不斷，阿歇特集團只好緊急宣布放棄出版伍迪... — 集團內部員工的怒火越燒越烈，眼見反彈聲浪不斷，阿歇特集團只好緊急宣布放棄出版伍迪艾倫自傳。

▌暢銷榜上的右派公知：喬登．彼得森

今年3月，知名心理學家喬登．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推出新書《Beyond Order》，成功延續前作《生存的12條法則》（12 Rules for Life）全球暢銷破500萬冊的氣勢，至今仍高掛亞馬遜總榜前十名。然而，《Beyond Order》的問世背後其實也曾差點掀起抵制風波——彼得森為知名「反政治正確」大將，以一段激辯男女薪資差距的採訪一戰成名，亦曾高調反對將性別認同和性別氣質納入加拿大反歧視法案（Bill C-16），被奉為「右派戰神」。

加拿大企鵝藍燈書屋（Penguin Random House Canada）對推出彼得森新作可能引起的爭議有備而來，更事先特別召開員工大會，向出版社內部澄清出書背後的考量，採取「先安內後攘外」的摸頭策略。出版社認為雖然彼得森的個人言論表現有爭議，但這本《Beyond Order》並不是政治社會議題、也無關性別，高層在內部的員工大會中還辯解：

「雖然彼得森的言論有可議之處....但至少他沒有『直接反同』！」

但這樣的說法依然無法說服眾多員工，還是砲轟高層避重就輕，認為出版社罔顧旗下LGBTQ作者群的感受，而且無論這本書是否涉及政治社會議題，「幫彼得森出書」這件事本身也間接助長了他的話語權，也就可能令其仇恨與歧視言論獲得容身之地。

《Beyond Order》最後仍順利出版，不過相關論戰其實並未進一步延燒，而且依然暢銷。《Beyond Order》何以能安全下莊？相較於伍迪艾倫在《Apropos of Nothing》中為性侵醜聞自我辯護，定位為心理勵志書的《Beyond Order》僅有極少段落觸及政治話題，大大降低其爭議性，相信是本書最終得以順利出版的主因。然而，若未來彼得森以戰神姿態推出政治著述，旗下有多名 LGBTQ+作者的加拿大企鵝藍燈書屋，難保不會遭遇遠比此次更棘手的輿論風波。

今年3月，知名心理學家喬登．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推出新... — 今年3月，知名心理學家喬登．彼得森（Jordan B. Peterson）推出新書《Beyond Order》，成功延續前作《生存的12條法則》全球暢銷破500萬冊的氣勢，至今仍高掛亞馬遜總榜前十名。

「雖然彼得森的言論有可議之處....但至少他沒有『直接反同』！」《Beyond ... — 「雖然彼得森的言論有可議之處....但至少他沒有『直接反同』！」《Beyond Order》最後仍順利出版，不過相關論戰其實並未進一步延燒。

▌白人譯者不得翻譯黑人作者？政治正確時代的譯者難題

美國首位國家青年桂冠詩人阿曼達．戈爾曼（Amanda Gorman）因在拜登就職典禮上朗讀詩作〈The Hill We Climb〉名譟一時，同名詩集也已售出多國版權。豈料，荷蘭出版社Meulenhoff才剛宣布，找來2020年獲布克國際獎的青年作家Marieke Lucas Rijneveld來替這本詩集擔任譯者，結果譯者的白人身份就立刻飽受抨擊，竟然還有人質疑：

「白人能否精確理解戈爾曼詩作的高度口述性？」

「白人真的能懂黑人的韻律、節奏、文字遊戲、即興創作等口述敘事，這些重要的黑人文化？」

其實戈爾曼的詩集翻譯之前，有要求各出版社必須提供譯者名單給戈爾曼確認，而Rijneveld的任命早已獲得戈爾曼本人認可，甚至戈爾曼得知人選後還很高興地公開稱讚；但後來出版社也被爆出，疑似從未提供她任何一位黑人口述詩人作為譯者人選。最後在這場風波之下，Rijneveld已主動婉拒翻譯工作，為輿論風暴畫下句點。

左為戈爾曼，右為原本的譯者Marieke Lucas Rijneveld。其實戈... — 左為戈爾曼，右為原本的譯者Marieke Lucas Rijneveld。其實戈爾曼的詩集翻譯之前，有要求各出版社必須提供譯者名單給戈爾曼確認，而Rijneveld的任命早已獲得戈爾曼本人認可，甚至戈爾曼得知人選後還很高興地公開稱讚。圖／法新社

「跨族裔的共感和理解是否有其可能，甚至還能因此拉出『他者』的特殊觀察視角？」20... — 「跨族裔的共感和理解是否有其可能，甚至還能因此拉出『他者』的特殊觀察視角？」2021世界新聞攝影大賽的特寫新聞攝影首獎，《華盛頓郵報》Evelyn Hockstein的〈解放紀念碑之辯〉。圖／2021世界新聞攝影大賽

若正如報導所言，荷蘭出版社在譯者人選預設階段就出現偏見，其折射出的是放諸各行業皆適用的啟示——一昧沿襲過往的直覺和慣習來用人舉才，很可能會陷入盲點而不自知。但BLM時代對身分政治的強烈執著，也可能有未盡公允之處——白人譯者就一定不懂黑人文化嗎？跨族裔的共感和理解是否有其可能，甚至還能因此拉出「他者」的特殊觀察視角？

若戈爾曼詩集將於亞洲出版，黑人譯者勢必更加難尋，譯者的遴選標準該如何調整？又或許我們也該追問，是什麼權力結構讓黑人譯者人數稀少？除了主動為當今的從業者創造機會，長期的結構改變該如何實現？

綜觀以上三案，政治正確無疑是現今歐美出版業的主流呼聲，甚至不乏以高標準要求。然而，業界其實也一再爆出「假進步、真歧視」的種種負面新聞——女性從業者佔大多數的出版業，至今仍有嚴重的男女薪酬不平等問題；去年種族議題書遍地開花的現象並非業界常態，長年以來，有色人種作者和出版從業者都佔比極低⋯⋯。看似「進步左膠」的圖書業，內裡仍有許多既存的壓迫存在，離「政治正確過頭」顯然還有不小距離。

近年，政治正確風潮屢因下架、拒絕出版、取消文化（cancel culture）而引起非議，比起以禁言制衡，創造弱勢者的發言空間會否是更理想的主力策略？言論自由和公平正義的戰爭未完待續——又或者，有天人們終將發現，這原是場誤會重重的虛幻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