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侵幼妻養女的「鮑毓明事件」？中國販售兒童的送養黑色產業鍊

2020/04/15 轉角說

「性侵未成年案沒有嚴懲，只有保護傘。警察叔叔的心不疼嗎？」近期中國引爆社會輿論的「鮑毓明事件」，身為中興通訊高管的鮑毓明，被爆長年性侵自己「未成年的養女」，受害少女透過媒體爆料後引發輿論震撼，隨後一系列的案情追蹤不僅讓鮑毓明幾乎身敗名裂，也迫使曾被撤案的事件重啟調查。然而鮑的「幼妻養成計畫」，背後更牽連著長期隱藏在中國社會的「兒童送養網路黑產業」；而媒體繪聲繪影、立場不一的報導，也招致欠缺新聞倫理的批評。如今全案在社會輿論眾目睽睽之下，司法重新介入調查，能否讓養女性侵慘劇得到公正對待？

現年48歲的鮑毓明，身兼中興通訊的獨立董事與傑瑞集團副總裁，然而這位看似光鮮亮麗的高管級人物，近期之所以成為熱門話題並不是出於他的事業成就，而是一起撲朔迷離的養女性侵案。

2020年4月8日，《澎湃新聞》公開了一段鮑毓明「18歲養女」的控訴影片，講述自己從14歲起就被養父性侵的悲慘遭遇，隨著影片在中國網路社群流傳、各家媒體跟進追蹤，這樁曾被警方撤案的兒童性侵疑雲才又浮上檯面。

▌煙台高管性侵養女事件

今年4月初的當事人爆料，仍隱諱地指出涉案者是某「山東煙台某上市公司高管」，不過沒幾天的時間，在《新京報》、《財新網》以及時事評論雜誌《南風窗》的追蹤和細節披露下，鮑毓明的身分就被曝光，連帶他所任職的中興通訊和傑瑞集團，都立即切斷與鮑毓明的合作關係。這樁性侵收養的未成年少女、還意圖與其成婚的誇張情節，讓中國輿論一面倒地痛斥鮑毓明，逼得煙台市公安局在4月11日趕緊出面承諾，成立專案組重啟調查，好平息民眾的怒火。

根據養女和其親生母親的敘述（在中國媒體不同的揭露文章裡，該養女有不同的化名，諸如李星星、小可、小芳、蘭兒...等），鮑毓明是在2015年4月透過網路上收養兒女的中介人，才輾轉認識這對母女。當時女孩快滿14歲，母親熱切希望鮑毓明能夠「好心收留可憐失學的女童」，起初鮑毓明似有為難——因為中國《收養法》規定，被收養人年齡必須在14歲以下（但孤兒例外，而當時女童要在2015年12月就要滿14歲），同時若收養人是單身男性、且收養的對象為女性的話，雙方年齡必須差距40歲以上。但當時43歲的鮑毓明與14歲女童，年齡相差29歲，並不符合收養規定。

中國網友起底肉搜鮑毓明，在網路上故意公開的鮑毓明照片，打上「馬賽克」三個字但仍曝... — 中國網友起底肉搜鮑毓明，在網路上故意公開的鮑毓明照片，打上「馬賽克」三個字但仍曝光他的面目，以示對權勢者性侵的憤怒。圖／微博截圖

但幾經說服下，鮑毓明最後仍將女童「帶在身邊一起生活」，供她吃住之外也在同年11月讓女童赴北京就學。根據母女兩人的說法，當時與鮑毓明相處情況良好，儘管沒有合法收養程序，女孩也稱呼鮑為「爸爸」，誰料這個情同父女的關係，在收養兩、三個月後的2015年12月31日，卻發生了鮑毓明在天津老家性侵女童的事件，導致女童身心嚴重受創。

根據女童的回憶，性侵之後鮑毓明開始嚴厲管控她的起居出入，將她控制在位於山東煙台的公寓裡，而且不時要求她一起觀看戀童癖的色情影片、要求女童「學習模仿」，甚至以各種威脅恐嚇的方式，控制女童的身心。而她的手機、微信和QQ帳號，也都在鮑毓明的掌控中，煙台家中還裝設了攝影機以便隨時監看。

我逐漸感覺自己病了，我對一切都不再相信，甚至覺得我最在乎的身體的各種器官，我所珍愛的各種愛好和特長，都不在我身上，而在他身上。

女童的回憶紀錄，透過《南風窗》的報導披露更多細節，儘管女童曾經報警求援，但結果都是未能立案、不了了之。接下來的4年，女童仍多次遭受鮑毓明的性侵魔手，身心折磨之下也好幾次自殘、甚至企圖自殺。

2019年女童企圖自殺未果，才終於讓煙台市警方立案調查。但弔詭的是，該年4月立案後隨即又因為「證據不足」，未經過充分調查就被撤案，同年10月第二次立案偵辦，歷經半年時間到了2020年4月，全案調查進度完全不明，若非有爆料影音的流傳，恐怕整起事件又會石沉大海。然而多家媒體的內幕追蹤細節依然疑點重重，再加上鮑毓明身分曝光後，對外一概否認性侵、反而強調「兩情相悅準備成婚」，又讓中國社會輿論的憤怒延燒。

▌一樹梨花壓海棠：「收養未來妻子」的羅生門

儘管鮑毓明全盤否認性侵行為，但延燒的爭議都讓他所任職的中興通訊、傑瑞集團以及西南政法大學商學院，直接解聘鮑的所有職務。4月12日，以報導武漢肺炎內幕而聞名的《財新網》，刊出一篇鮑毓明的書面訪談，這篇〈高管性侵養女案疑雲〉的專訪因為僅呈現鮑的一片之詞，招致讀者強烈的批判責難、質疑「幫鮑毓明洗白」，為此弄到《財新網》在13日撤稿致歉，承認「行文存在偏頗之處」。

之所以令輿論髮指，是因為文中鮑毓明拿出各種與養女的對話紀錄，試圖證明自己「真心相愛，反倒是養女後來不斷傷害他」。鮑毓明將女童與他之間的關係，定義為「未來的妻子」——換句話說，當初這個根本沒經過合法程序的收養，微博上的輿論直指根本是鮑毓明的「幼妻養成計畫」，等到女童年滿20歲的中國法定結婚年齡後，兩人就可以結為連理。

因為我是單身，無法辦收養手續，她（女童）媽媽就說那就等她到了年齡辦結婚手續，反正都是一起生活。她自己也說愛我願意這樣陪我一輩子。我想反正我是單身，如果將來感情真能發展到那一步，也不是不可以。

微博上的輿論用「幼妻養成計畫」的字眼形容鮑毓明，等到女童年滿20歲的中國法定結婚... — 微博上的輿論用「幼妻養成計畫」的字眼形容鮑毓明，等到女童年滿20歲的中國法定結婚年齡後，兩人就可以結為連理。圖為示意圖，非當事人。圖／美聯社

鮑毓明如此表示。他還出具各種對話截圖，顯示他與女童到2017年都還有「親密」的對話與往來，甚至論及婚紗婚照等事宜；即便對話截圖為真，但是在鮑完全掌控女童手機與社群帳號的情形下，也不能排除鮑自導自演的可能。

而在《財新網》的專訪文字裡，也透過鮑毓明的說法將情節描述成了「自小缺少關愛的女孩，向養父尋求安全感的故事」，並暗示女童的證詞反覆、聲稱遭受性侵後卻還是有與鮑親密來往；這樣沒有多方查證的一面之詞難以服眾，社群輿論一面倒地痛罵鮑毓明禽獸不如，試圖掩蓋自己性侵未成年少女的罪行。

但就和許多兒童性侵案的難題一樣，在法律上有其舉證和判定上的困境，例如受害少女事後還有狀似親密往來的行為，也有可能是出自無法與鮑毓明切斷的生存依賴關係，而少女的身心狀況又能否足以判斷他的受害處境，也有待釐清和協助。只是這類案件都需要公正的司法和專業相關資源的介入，但本案歷經多次的立案撤案、疑點重重，完全缺乏透明的司法調查下，目前也成了各說各話的羅生門。

▌案外案：《南風窗》與《財新網》的報導倫理

然而鮑毓明案的情節錯綜複雜，其中繪聲繪影的報導文字，也引發了媒體新聞專業倫理的爭議案外案。特別是率先披露受害者細節的《南風窗》，報導雖然讓社會大眾得以重新正視鮑毓明案，但筆法過於強調故事性、且集中在受害女童（《南風窗》的報導中化名為李星星）的個人角度，而欠缺事件其他面向的查證。

弄到後來撤稿道歉的《財新網》，則是因為一面倒地側重於鮑毓明的說法、模糊女童的性侵被害問題，而招致輿論的憤怒。加上撰寫這篇特稿的作者苑蘇文，自己在個人微信朋友圈上替這篇特稿辯護：「小女孩找了個留美歸來的sugar daddy，到了20歲開始到處哭喊自己被強姦。這選題引爆之後，流量洶湧，媒體同仁們如狼似虎，都太八卦了吧，這背後嚴肅的問題有人去思考嗎？」然後又一副開玩笑的口吻回應：

為了寫這個稿子，錯過了昨天《動森》的釣魚大賽，哎。

苑蘇文的微信被截圖外流，接著才引發了後來一系列針對《財新網》報導新聞倫理、專業主義的批評，認為這篇特稿沒有善盡調查、補充觀點的職責，「成為替權勢者掩飾罪惡的工具」。

率先披露受害者細節的《南風窗》，報導雖然讓社會大眾得以重新正視鮑毓明案，但筆法過... — 率先披露受害者細節的《南風窗》，報導雖然讓社會大眾得以重新正視鮑毓明案，但筆法過於強調故事性、且集中在受害女童的個人角度，也遭到質疑。圖／微博截圖

▌你女兒多少錢？中國網路送養黑產鍊

《澎湃新聞》和《新京報》都指出，在鮑毓明的手機瀏覽紀錄中，發現早有多次查看「送養」或「送養女寶寶」等字眼的搜尋紀錄，但未能從這個線索繼續往下追查鮑的送出養網絡。不過隨著鮑毓明風波延燒，中國社群網路上也跟著拼湊出「#網絡送養黑產」的熱門關鍵字，把「送養人－網路中介－收養人」的產業鏈結構挖出來。

這套送出養流程，是由出養人將孩子透過中介方，在網路上私自尋找有意收養的「客戶」，媒合成功後會收取一定的費用。根據部分已知的送養網路群組討論，有些還是在孕婦懷胎時就可以「下訂」，價格從4萬到10萬人民幣以上都有。

之所以被稱為「黑產」，是因為這個流程並不合法。如前文的鮑毓明案所述，中國原本就有《收養法》的相關規定，例如透過合法的福利機構、在符合《收養法》規範的資格門檻下就能順利收養。然而透過網路私自媒合、中間還收取費用的情形，無論是宣稱其為「愛心支援」還是「收取營養費」，卻都已踏入買賣兒童的法律灰色地帶。

2010年，北京街頭一名父親正在送養女兒，地上擺著證件資料，徵求好心人「有價收養... — 2010年，北京街頭一名父親正在送養女兒，地上擺著證件資料，徵求好心人「有價收養」。圖／法新社

根據中國《法制日報》的後續追蹤，找到了在社群平台知乎、以及「送養QQ群」和微信群組，從中探查網路送養黑產的實際互動情形。當詢問到這種客戶花錢領養的做法是否合法時，卻得到「要合法去找福利院，別在這裡找。我們不犯法，也不合法。」

另一個案例是2019年湖北省警方破獲的網路非法收出養，有一名孕婦透過中介人在網路上「送養嬰兒」，結果被警方盯上調查，但孕婦的說法堅稱「不是賣嬰兒，是透過親戚介紹到其他家庭」，而向收養人收取的8萬元人民幣，則是所謂的「營養費」。其交易群組紀錄裡，還可以找到兒童價目表——男嬰10萬、女嬰8萬、預售8萬。

許多案例也可發現，儘管沒有經過合法收養手續和登記，卻還是能夠開立戶籍與血緣關係證明，突顯了背後司法結構性的制度問題；這是隱藏在合法程序底下，中國社會行之有年、而且「供需求關係」依然未斷的社會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