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揚的赤旗(上):日本共產黨,從槍桿子到議會廳
許多台灣人到日本旅遊時,在街上發現「日本共產黨」的海報或招牌時,總掩不住驚訝,「共產黨」彷彿給台灣人一種危險又神秘的感覺。而在被認為是美國堅實盟友、又是資本主義大國的日本,居然還可以在公共場所看到「共產黨」,更是讓人好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在蘇聯革命之後,列寧於1919年成立第三國際,目標以蘇共領導各國共產黨,推動世界革命。當時居於美國的日本社會主義運動者片山潛和近藤榮藏,便在蘇共的支持之下,由近藤返日組黨,片山則赴莫斯科在外呼應。
▎戰前:被徹底扼殺的草創期
然而,當時在主要資本主義國家中創設的共產黨,大多是脫胎分裂自既有社會主義運動或政黨而來,具有一定的組織基礎。但當時日本的所謂社會主義運動,不僅內部思想分歧,也僅止於知識份子之間,缺少大眾組織實力。再加上1911年的政治案件「大逆事件」之後,許多左派人士入獄、被處死,更是元氣大傷。
在被稱為「嚴冬」的時代中,近藤又因揮霍蘇共提供的巨額資金玩樂而被當局盯上,其成立的「曉民共產黨」於1921年即被破獲。而後蘇共又在1922年,促成由堺利彥等人組成日本共產黨。但當時資訊與資金都只能靠人力秘密往來傳遞,經常性的資金遺失與資訊灌水,讓莫斯科的支援事倍功半。再加上日共成員多是知識份子,缺乏地下黨活動所需的組織基礎與運動技能,不久即被警察滲透,幹部紛紛被捕,最後自行決議解散。
然而,拒絕承認解散決議的第三國際,立即著手重建日共。在1926年重建的日共黨員雖少,但在學生、知識界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也掌握了偏左翼的日本勞動組合評議會(總工會)以及勞動農民黨。然而日本政府並未坐視,在1928年到1935年間的連番掃蕩之下,大量黨員入獄、轉向(意即在檢警的「教誨」之後「自新」,宣言反對社會主義),再加上臥底的活躍,日共幾近全滅。
▎戰後初期:從蜜月到決裂,從槍桿到議會
1945年敗戰後,盟軍總司令部(GHQ)佔領日本,開始推動民主化,政治犯紛紛被釋放。當時在獄中堅持不轉向的少數共黨幹部宮本顯治、德田球一等,受到英雄式的歡迎。在這段蜜月期裡,日共的勢力隨著蓬勃的社運水漲船高,在擁有一百六十三萬會員的左派總工會「產別會議」中,也居於主導地位。
然而面對高揚的工運,政府與資本家開始以解僱工會成員等方式反制,在各產業均爆發勞資爭議,最終在1947年發展成跨產業、派別的「二月一日總罷工」,要與政府對決。但就在罷工前日,麥克阿瑟下令強押總罷工的委員長伊井彌四郎,令其透過NHK向全國昭告罷工中止,此舉也為GHQ與日本左翼的蜜月期劃下句點。
儘管如此,左翼勢力並未就此消退,日共在1949年的國會大選一舉獲得35席。但將GHQ定位為「解放軍」的日共,招致了蘇聯的嚴厲批判,並引發了嚴重的路線分裂。此外在工會也對日共由上而下的指導姿態,以及政治優先的行動方針產生反彈。最終在「工會民主化」的呼聲下,日共遭到排除,新的總工會「總評」在1950年成立,支持對象倒向了社會黨。
隨著冷戰情勢進展,GHQ的反共政策也日漸升級,最後麥克阿瑟在1950年發表反共聲明,並褫奪日共黨員公職,驅逐勞工中的日共黨員。日共在內部路線鬥爭與外部鎮壓之下,陷入混亂。而部分派系在蘇共、中共影響下,走向武裝革命路線,但實際上毫無任何可行的計畫與實力,反而導致了更強烈的鎮壓,還失去了工會與大眾的支持。
最後日共在1955年的第六屆全國協議會(六全協)中,將武裝革命定調為蘇中「干涉」下的「極左冒險主義」,宣告重回議會路線,並切割投入武裝活動的黨員。曾經參與日共武裝組織「中核自衛隊」的文化工作者城戶昇,在詩作「時機成熟」中寫道:
靜靜地扣下板機
從槍口中碰地一聲輕快飛出的
是繫著繩子的
軟木塞
做為基層的城戶,對於曾高唱革命,又輕易拋棄的黨,表露出了深深的失望。此舉也引發原接受日共指導的左翼學生間的普遍不滿,與黨中央在理論與實踐上的對立日漸激化。1958年,以左翼學生為主體的「共產主義者同盟」成立,正式與以共產黨與社會黨為代表的「舊左翼」割席,以「新左翼」的身份掀起了六零年代學運的浪潮。
▎六零、七零年代:「獨立自主」的大眾政黨
重回議會路線,但在1960年國會席次僅剩三席的日共,一面在安保、反核等議題上與其他勢力時而合作、時而鬥爭,一面開始發展黨組織。除了既有的黨部之外,對於婦女、學生、農民、工人等不同的群體,也相繼在全國範圍創設了相對應的外圍社團與刊物。
在路線上也有重大轉換。首先是將政綱主軸從革命口號,轉為一般大眾所關心的物價、社福、稅金、教育等議題。於70年代的黨綱修訂中,更將向來奉為圭臬的「馬列主義」改為「科學社會主義」,並強調日共在理論上的「自主發展」成果。在給黨員的指定閱讀當中,也從馬列文獻,修改為以日共官方文書與黨幹部著作為主。「無產階級專政」目標則改為「勞動階級掌權」,大幅向大眾靠近。
在大眾路線之下,日共確實取得了顯著的成長,在1972年選舉中於眾議院取得了35席。共產黨更進一步將「無產階級政黨專政」目標,修改為「民主聯合政府」,開啟與他黨聯合執政的空間。其後在與社會黨的數度整合之下,日共於1979年的選舉中,在地方議會取得了3555席,眾議院則是史上最多的41席。
但日共的轉型,除了被國內新左翼勢力批判為反革命外,也受到了來自蘇共與中共的壓力。日共先是反對由美蘇等強國獨佔核武的國際體系,與蘇共決裂。而同時期也與蘇共交惡的中共,雖因此靠近日共,但由於日共反對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以及武裝路線,雙方關係旋即在連番衝突後降到冰點。對此,在日共內部也引發了激烈鬥爭,最後親蘇與親中派落敗,正式確立了日共不從屬於特定國家共黨的所謂「獨立自主路線」。
▎日共一甲子:從革命政黨轉型為議會政黨
雖然在日本警方的官方立場上,至今仍一貫認為日共是「披著羊皮的狼」,轉型只是幌子,骨子裡仍未放棄暴力革命,並因此持續監控日共,也有部分民眾相信這樣的說法。而作為「共產黨」,日共在黨組織上維持著中央集權式的「民主集中制」,也確實讓日共相較其他政黨而言,黨中央擁有著絕對的權力,高層決策機制也相當不透明,而為人所詬病。但這些反共陣營的看法,與其說是出自於對日共的分析,有不少其實是為鞏固自身陣營而紮出的稻草人。
1920年代在第三國際世界革命的佈局下扶植的日共,在創黨六十年後,基本上轉型成為了日本國內的議會政黨。原本以「暴力革命」達成「無產階級專政」的目標,在實質上被揚棄;而在與蘇共、中共決裂,以及黨內親蘇、親中派的落敗之後,日共也不再服膺於特定共黨的國際戰略,而是以自身在日本國內的存續為優先,成為在冷戰時期,持續飄揚於資本主義陣營中一面特異的紅旗。
——(接續下篇/飄揚的赤旗(下):日共左翼之路,牽動政局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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