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李哲洋談樂錄》:深入部落採集音樂,一名亞洲業餘音樂家的聽覺盛宴史
「音樂學」這個相對小眾領域的學科,在大學學科分工日漸專業化的背景下,也可以再細分為歷史音樂學、系統音樂學和民族音樂學等三大分支。這三大分支在學科目的、研究範疇和方法論上均有所不同。也因此,除了少數大師級的學者以外,鮮少有人的論著能夠跨越這道學科間的分野。但這道藩籬,在「業餘音樂學者」李哲洋(1934—1990)的文字論著中可以說完全不存在。
出生於日治時期的李哲洋童年便接觸鋼琴,就讀音樂科後開始受作曲與創作薰陶。然而父親成為白色恐怖受難者並遭處決,李哲洋被學校退學。從此以後,李哲洋便以自學方式苦讀音樂書籍。
1959年李哲洋考取國中音樂教師資格,也開始編譯大量古典音樂相關著作,並從日本出版界翻譯許多古典音樂理論經典名著。此外,李哲洋從1963年開始前往部落採集大量原住民音樂,靠一己之力累積大量田野採集資料,從中以民俗學角度思考音樂「原真性」與音樂民族主義,是民歌採集運動時期的重要人物。
2023年1月出版的《李哲洋談樂錄》,爬梳了李哲洋一生為音樂奉獻的成果。本書收錄的文章內容可謂包羅萬象,觸及了許多音樂學不同次領域的議題,雖然書中的文章全部寫成於1970-80年代,但時隔40-50年後,閱讀這些文章與了解背後寫作脈絡,依然能夠帶給筆者許多啟發。
▌全靠自學的音樂學者
李哲洋1934年出生於彰化,1950年考入省立台北師範(現國立台北教育大學)音樂科,但卻因父親而被牽連,導致無法完成學業。由於外祖母是賽夏族人,李哲洋自發的進入部落進行音樂採集、參與民歌採集運動,並擔任《全音音樂文摘》編輯先後近20年,直到1990年病逝。
李哲洋同時編譯多本介紹古典音樂的書籍,包括全套17冊的《最新名曲解說全集》、《馬勒》、《莫差特》等書。這一切成果都是李哲洋在擔任中學音樂教師之餘的「副業」。
本文所指的「業餘」並非貶義詞,而是採用思想家/樂評家薩伊德(Edward Wadie Said)對知識份子的見解。薩伊德認為所有的知識份子都該是業餘者。業餘意味著不以此作為主要收入來源,所以不須受制於人,從而可以達到無欲則剛、秉筆直書的境界。筆者以為,正是這種「業餘」的本質讓李哲洋能夠不受制於學科的框架,完成如此豐碩的著作成果。
《李哲洋談樂錄》總共收錄了41篇李哲洋的論著,並分為四輯:「民族音樂學的探求」、「當代音樂的發展與未來」、「傳統音樂與童謠研究」和「從雜誌編輯到音樂教育」。但在讀完全書以後,筆者心中浮現出對書中的文章另一種呈現方式,傾向將書中收錄的李哲洋文稿重新以「發表時間」編排,呈現李哲洋思考歷程的轉變。
▌1970年代:從民俗音樂採集反思「音樂民族主義」
李哲洋前往部落採集紀錄原住民音樂的歷程與心得,主要記錄在1970年代的文章中,同時也回顧了更早期台灣原住民音樂研究的史料,例如黑澤隆潮的原住民音樂採集活動。在這些文章中,李哲洋採用偏向民俗學的方式,偏重討論原住民音樂的音組織(例如音樂中常見的音程與節奏)和祭典進行方式,研究取向也延伸到1970年代末期台灣的童謠採集上。
這種將所謂「民俗音樂」視為必須保存、保護的態度可謂相當大程度上反映了「民歌採集運動」時期,對於民俗音樂的「原真性」想像。書中所收錄的兩篇區辨「流行歌」與「民歌」異同的文章,也同樣應該置於李哲洋「民俗音樂」的脈絡中,才能理解為何李哲洋需要區別商業化的「流行歌」,和源於庶民生活、理當保有原真性(雖然同樣帶有商業色彩)的「民歌」。
在採集原住民部落音樂和童謠之餘,李哲洋也對1970-80年代的台灣/亞洲學院派音樂創作留下了自己的見解。行文之間,不難發現李哲洋非常希望能夠聽到更多亞洲作曲家的作品,也熱切盼求讀者能對當代「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能有更多的討論(在當時的背景下,李哲洋文中凡使用「中國」一詞,其內容指涉的都是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而非中華人民共和國)。但同時也感嘆於當時音樂圈複雜的人際政治,反而壓縮了台灣讀者對在地作曲家的討論空間。
值得一提的是,縱然這段期間李哲洋翻譯了相當大量的古典音樂相關著作,從作曲家的傳記到許多經典作品的曲目解說,不難想像其對古典音樂作品有相當的熟稔度。但在本書納入的論著上,李哲洋卻沒有「挾洋自重」、以所謂「西方古典音樂專家」的身分自居,而是強調亞洲作曲家該如何在創作中呈現自己的特色。
這點連結到他對「音樂民族主義」的思考。在書中收錄的兩篇文章〈民族主義音樂釋義〉和〈音樂無國界嗎?〉,甚至在〈亞洲音樂概貌〉中,李哲洋都指出台灣/亞洲作曲家應以在地音樂文化作為創作靈感來源,而非遵循德奧傳統中的音樂普世性價值,才能為自己的創作走出一條道路。
〈台灣新音樂誕生的背景〉和〈音樂學懺悔錄─「台灣新音樂誕生的背景」之訂正〉這兩篇文章則是李哲洋為「西方音樂在台灣的發展史」這個宏大命題提出論述的嘗試。面對這個範疇廣大的議題,兩篇文章在內容上可能未竟全功,但從發掘議題的角度而言,李哲洋可謂是討論這個問題的先驅人物。
▌1980年代:關注大眾閱聽文化的年代
1980年代中期,李哲洋已經積累了多年的雜誌編輯經驗和對台灣音樂生態的觀察。外部環境上,台灣經濟逐漸增長,以及報禁隨著戒嚴走向尾聲而鬆綁,李哲洋也發表了許多關於大眾閱聽文化、台灣音樂產業人才培育、音樂版權,乃至樂評的問題。例如李哲洋觀察到自從古典音樂和西式音樂教育在台灣日漸普及,聽眾的品味「西化」使傳統藝術的人口逐漸流失的問題。
在這些議題上,李哲洋不一定都能提出盡善盡美的解決方案,但走筆之間卻能讓讀者感覺到其想要提升台灣整體閱聽文化的熱忱;也說明了李哲洋並不是個鑽研理論的學究,而是真正將想法付諸實行,再從中發掘問題,嘗試解決問題的實作派。
很可惜李哲洋於1990年因胃癌辭世,得年僅56歲。讀完本書後,筆者不禁設想,如果李哲洋能親身經歷台灣音樂發展更為蓬勃的1990年代,他又會如何觀察這個時代呢?例如,他會如何看待兩廳院落成以後對台灣音樂展演文化造成的質變?
▌著作等身卻還尚待發掘?
或許會有讀者為李哲洋感到惋惜,認為他僅以業餘的身分就能夠完成如此豐碩的寫作成果,如果他當初能有機會接受正統的學院音樂學訓練,其論著的數量和深度很可能不僅於此。對於這種猜想,筆者可能更傾向持另一種論點——正因為李哲洋的「業餘」身分,才給了他更為廣闊的寫作自由,從而能夠暢所欲言,且無須受限於專業化的學科框架。
試想,若李哲洋當初真的順利完成省立台北師範的專科教育,再赴日或其他歐美國家取得博士學位、之後返台任教,其更可能的結果是會在某一特定領域,可能是原住民音樂研究,或是當代亞洲作曲家研究進行深耕,最後在該領域成為權威,但卻很難兩者兼顧。
另一方面,在李哲洋的時代,作為業餘音樂學者的劣勢同樣顯而易見。由於沒有大學教職的頭銜與資源,其研究資料一來難以保存,二來也難以開枝散葉。在其子李立劭的文章中也提到,李哲洋過世後,其留下的豐富藏書、採集資料和手稿沒有人能接續研究。這批珍貴的資料只能在倉庫中塵封了30年,直到部分資料都已發霉損毀,才得到重視。
雖然本書已經有超過400頁的篇幅,但筆者相信這本書所呈現的只是李哲洋豐富著述中的冰山一角。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李哲洋當初留下的史料會吸引更多音樂學者的關注。這些史料呈現的不只是台灣音樂的民俗/民族誌,也反映了書寫/紀錄台灣音樂的歷史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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