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買不起衛生棉:大馬疫情下的「月經貧窮」何解?
「從月經檢查到月經貧窮,一場破除月經污名的未竟之路...」
在面對高傳染力Omicron變異株病毒的來勢洶洶同時,馬來西亞也慢慢從洪災威脅的危機中走出來。馬來西亞在去年12月中引來多日大雨,各州地方傳出水災災情,民間救援互助的自發力量比政府與官方單位來得更迅速與彈性,政府辦事與救援不力不斷遭受批評。除了現場救援與召喚志工進行災後清理,各地也頻頻發起募捐與物資捐贈的活動。
這次募資的過程,觀察到許多非政府組織把「衛生生理用品」或「衛生棉」也列在必需品與物資名單內,這或許與去年4月媒體披露「月經檢查」、疫情期間「月經貧窮」課題討論、2022年財政預算案首次提及「月經貧窮」有關,讓一般大眾與社會開始關注與認識月經權益。
▌月經貧窮現象:用懷孕省下衛生棉費用?
婦女、家庭及社會發展部針對13個人民房屋計劃社區和兩個福利部機構進行「月經貧窮」的調查,有13.1%的13至24歲的青少女和年輕女性無法負擔衛生棉。
去年10月頒布的《2022年財政預算案》,揭示大馬政府每個月將為B40低收入家庭(為家庭收入最低的40%)的青少女提供免費生理用品,財政部長東姑扎夫魯指出,馬來西亞有13萬名青少女面對「月經貧窮」問題,即無法承擔生理用品需求的開銷。部分少女因此在經期期間沒有上學。政府也將與非政府組織合作,在學校推動生殖健康教育和醒覺運動。
2018年,世界銀行估計全世界約有500萬名女性面臨月經貧窮的處境。由於馬來西亞沒有相關的詳盡統計,月經課題也缺乏公開討論,因此並沒有辦法理解受月經貧窮影響的具體女性人數與情況。然而,我們仍然可以從部分非政府組織在處理月經貧窮與推動衛生教育的過程,勾勒出部分圖像。
柔佛州公正黨婦女組主席娜蒲夏表示其組織在推動 “Hearts Charity” 計劃過程,知曉無家可歸的女性使用廁紙或從垃圾桶撿起的布料充當衛生棉,也有女性為減少生理用品開銷使用襪子或舊布料來處理月經。由於無力承擔衛生棉開銷,一些少女因此翹課或整天沒有更換衛生棉,甚至願意懷孕以免除購買9個月衛生棉的需求。另外,非政府組織揭示月經貧窮的問題在砂拉越、沙巴內陸地區或原住民社群也很嚴重,不僅如此,城市貧窮群體也面臨同樣的窘境。這個情況在疫情期間更為顯著。
去年6月,馬來西亞網絡發起了「舉白旗運動」,即若面對生活困難就在自家門前豎起白旗,讓周圍的人可以及時伸出援手。為響應此運動,多個商家在店門前、非政府組織在特定定點設立「食物銀行」(Food Bank),民眾也會把物資拿去擺放讓人取拿。擺放出來的必需品,主要以果腹食品為主,包括:乾糧、麵包、米、麵粉、雞蛋、速食麵、罐頭,也有衛生紙、口罩、清潔液等。
事實上,除了食品與日常用品,有部分政府組織在派發免費衛生棉予貧窮收入的女性,或準備衛生清理包給女性遊民。我與夥伴的工作室找了附近的「食物銀行」定點,擺放了不同尺寸的衛生棉,與速食麵、麵粉等同列,傳達著「生理用品」其實也是必需品的意涵,也真有人來拿。後來,該定點負責人說有其他女性看見了,也陸續拿衛生棉過來擺放。
相較其他國家,馬來西亞的衛生棉價格並不昂貴。若以一位女生的五天經期來計算,購買一般的衛生棉,價格大概是馬幣10至15令吉(約新台幣60至100元)。可是,家庭如果有三位女性,每個月就得花費馬幣30至45令吉,而這換成吐司或速食麵(約馬幣4令吉,新台幣26元),相等於一個貧窮家庭五個成員三至四天的伙食費。疫情期間,許多女性承受著生活與經濟壓力,衛生用品成為奢侈品,她們往往需要在生理用品與食物之間做出選擇。
月經貧窮的問題,因為女性無法負擔生理用品,而導致她處於性別、階級、教育等各方面的劣勢處境。但並非所有人能理解女性的月經貧窮處境,相關報導傳出後,從政府高層到網友們也發出類似質疑:
「怎麼會連便宜的衛生棉也買不起?」
然而,月經貧窮不僅是從女性購買的經濟能力來進行評估,所謂「近用」涵蓋的問題包括月經管理的安全與衛生問題,例如:衛生設施或廁所是否乾淨、對衛生用品更換友善與隱私保護,也涉及月經權益與身體自主的認識,例如:是否因為來月經而感到自我貶低等尊嚴的問題。
因此,月經貧窮的問題若要根除,不僅僅只是派發免費的衛生棉,更為關鍵的是,如何破除月經禁忌與污名的迷思。然而,後者在馬來西亞依然是未竟之路,這部分可從去年引起關注的「月經檢查」事件窺探一二。
▌「月經檢查」的默許
10月26日,前記者塔斯妮在推特發文,揭露吉隆坡一所職業學院在10月18日向30名年齡介於18至19歲的穆斯林女學生進行月經檢查。文中表示該學校在6月媒體廣泛報導「月經檢查」事件後,曾一度暫停檢查,近期又再次恢復,並使用棉花棒要女學生出示來經證明。此事曝光後,教育部長拉茲吉丁到校向學生了解情況,隨後,在去年11月的國會上表示月經檢查是學生之間一直流傳的「傳統」,以讓學生領袖維護學校秩序。他們已經勸告學生立即停止月經檢查,也在11月2日發出通令提醒所有州教育局總監,確保校園禁止月經檢查。
然而,此番言論卻引致批評,非政府組織認為教育部將問題歸咎於學生,也批評教育部的指示含糊,包括月經檢查的倖存者或吹哨者的舉報機制、接獲舉報後的調查程序或處置 / 懲戒加害者方式,以及支援倖存者的方法等都沒有具體列明,且也沒說明這項通令是否適用於私人教育機構或其他宗教學校。
大馬獨立媒體《當今大馬》於去年4月份報導「月經檢查」在馬來西亞行之有年,也向教育部呈交疑似涉案的15所學校名單,但教育部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直到6月20日,教育部長拉茲吉丁透露,擬設立獨立委員會,專責處理月經檢查的投訴。而所謂的後續處理,目前所知的就是教育部向州教育局總監下通令。
婦女行動協會(AWAM)聯合拯救學校(Save the Schools MY, STS)於去年4月至8月收集770名倖存者的證詞,發表《770份校園性騷擾、月經檢查、霸凌與其他暴力事件之證詞》報告。
報告鑑定了1145起濫權事件與1495起違規事件,24.4%(279名)受害者經歷多項違規行為,涉及1046宗性騷擾、299宗霸凌與74宗月經檢查。38.8%的事件涉及多位倖存者,22.1%事件涉及多位加害者。1037名中91.8%的倖存者為女性,而中學生佔了最大的年齡層。報告指出,有23.9%(274宗)的倖存者經歷負面的創傷,影響其心理健康、生計、學校生活和人際關係,有17份精神健康狀況的正式診斷,其中焦慮和抑鬱佔了75%。
關於月經檢查的部分,被檢查對象有79.7%涉及兒童,94.6%的檢查發生在中小學機構,而涉及的檢查者有72.7%是學校的權威人士,當中75%是女性檢查者。報告指出月經檢查的方式包括觸碰(41.9%)、展示衛生棉(18.9%)、使用衛生紙(6.8%)或棉花棒(2.7%)。其中一位倖存者證詞如下:
月經檢查的當事人有93.2%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此事。然而,令人難過的是,即便倖存者有進行投訴或向學校反映,其結果大都是非常消極的,甚至有倖存者被警告不要對月經檢查的行為大驚小怪。在月經檢查案例中,檢查者也不乏高年級學生(或學姐),然而這些行為一般都在學校或相關老師默許下進行。上述職業學院的涉及學生,認為這是「傳統」,甚至不知道這個行為是不該發生的。月經檢查事件的默許與持續,仍離不開月經禁忌與性別歧視的文化觀念。
▌月經禁忌與禮儀:製造月經羞辱
在馬來西亞,月經檢查一來是監控與杜絕「壞」女孩使計規避祈禱活動,拒絕「說謊、懶散、詭計多端」的女孩性格,另外也同時強化與鞏固來月經者不應進入祈禱室或進行宗教儀式與活動,女孩雖然因為經血鐵證而「相安無事」,但也排除在神聖性活動之外,被歸入「不潔」的一員。
女性主義哲學家Iris Mario Young指出,月經禁忌是區分神聖與凡俗的社會實踐,藉此產生防止跨越邊界的規則,例如:來月經的女人被禁止進行某些宗教活動、接觸特定的人或物質等,若違反了必招厄運。同時,她也指出社會定義下的「標準」身體,是不會每個月流經血的身體。於是,屬於標準、正常之外的具有月經的身體被社會隱藏後,某些需求也被隱藏起來了,或是不被社會重視。
因此,在充滿性別歧視的社會中,對待來月經的女人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將各種禁忌與污名標籤在月經身體上,將來經女人隔離起來,例如:尼泊爾的「月經小屋」、印度禁止來經者進入廟宇與廚房;另一種是可以與男性平起平坐,不過前提是要把月經藏好,即是月經禮儀。
相較於月經禁忌,月經禮儀更在意的是女性身體的自我規訓與管理,比前者更為細緻與幽微。例如:來經期間會焦慮經血溢漏的問題、時時刻刻檢查褲裙與座位、避免過度情緒化以防別人認為妳在來月經等。無論是月經禁忌或將月經藏在櫃子裡的月經禮儀,其觀念是建立在「羞愧感或月經羞辱」(period shaming)之上。月經不能公開言說、經血不能溢漏與玷污神聖性,流血的身體被規訓與監控,不是因為月經是隱私,而是因為經血是沾滿厄運與污穢的棄物。因為經血的「不潔」,若沒有遵守月經禁忌或管理好流血身體,懲戒的方式就是讓當事人產生羞愧感或羞恥。
這是為什麼被月經檢查的女生會覺得被羞辱,檢查者反而不會因自己的行為感覺到羞恥。因為檢查者並不會意識到這是涉及身體隱私的問題,而是把月經當作「不潔之物」來處置,而來經者若沒遵守規範應該要覺得羞恥。
▌不僅僅是派衛生棉
波士頓麻薩諸塞大學教授Chris Bobel指出,從20世紀初開始,月經課題從研究邊緣的位置移動至核心,這個變化有賴於1970-80年代有關月經的藝術、學術甚至悲劇(1980年代初期發生因衛生棉條引發的中毒休克症候群討論)引起熱議有關。2015年加拿大藝術家Rupi Kaur在Instagram上傳一系列以「月經」為主題的照片,結果被Instagram官方審查刪除兩次,在社群媒體上引發強烈的抗議。
與此同時,對生理用品爭取免稅的努力在一些國家也取得成功,包括加拿大、馬來西亞、印度和澳大利亞。蘇格蘭、紐西蘭為女性提供免費的生理用品。我們也有了月經表情符號(period emoji),還有以Arunachalam Muruganantham故事為藍本的《護墊俠》(Pad Man)寶萊塢電影,甚至有第一部奪下2019年奧斯卡的最佳紀錄短片——《月事革命》(Period End of Sentence)。
馬來西亞免除生理用品的稅收,也開始派發免費衛生棉予低收入戶的女性,是值得嘉許的決策。派發衛生棉,的確從「施政績效」來看是比較容易被看見與「計算」的。然而,這個直接的對應方式,其實無法真正根除月經貧窮的問題。消除「月經貧窮」不能僅是從「產品派發或購買」來解決,實際上,月經貧窮要處理的核心是文化觀念問題——月經禁忌與禮儀帶來的羞辱。
要讓女生安心又自在地使用衛生棉或討論月經經驗,一片衛生棉是無法消除女生對月經的羞恥感。
當一個社會若能減少月經禁忌與隔離,就較易破除相對應的性別歧視與月經規範,人們越能大方討論月經,月經不再骯髒,女孩們不再焦慮經血溢漏,身體不必假裝不會流血,月經羞辱的烙印就會越來越淺。反之,月經禁忌與污名越是嚴重的社會,會直接影響女孩們對月經身體的感受與生理用品的近用,通常都會覺得焦慮、擔心、難以啟齒,甚至自我貶低。
生理用品的派發或支援是處理「月經貧窮」其中一環,然而更重要的是,要揭示隱藏在後的性別歧視與月經羞辱的機制,掀起月亮革命般的觀念改變,方能讓月經不再是神話迷思與禁忌,女孩們無論在面對月經不平等或權益受壓迫之時,疑惑經歷月經的身體感,都可以讓流血的身體得以言說、喧囂、展開與舞動,並無所畏懼、不再羞恥——這仍是馬來西亞的未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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