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經檢查與強暴笑話:大馬校園性騷擾的「歧視檢討哈哈鏡」
「我一開始也會責怪自己,會問自己很多問題。如果我沒有去他的辦公室,如果我那天不穿裙子,如果我沒有穿成這樣……」馬來亞大學張性女學生接受《當今大馬》訪問,表示在遭副教授性騷擾之後,陷入深深的自我譴責與懷疑。 然而在揭露該教授的惡性後,卻未獲得校方和警方的妥善處理,決定進行民事訴訟。
馬來西亞近期關於性騷擾惡行不斷浮出水面,泛起的漣漪讓制定防性騷擾法案的呼聲越高。
4月16日,一名網民在Twitter貼文,詢問現在是否仍有老師會檢查穆斯林女學生私處,以證明是否來月經,這個「月經檢查」貼文獲得超過6000次轉發。為此,大馬獨立網絡媒體《當今大馬》發起徵求這類經歷的故事,1天內獲得十多人來聯繫,整理出相關報導。
4月24日,17歲的艾恩在Tiktok上揭露男教師在體育與健康教育課上,開強暴玩笑,說道「如果你要強暴某人,別強暴那些18歲以下的,強暴18歲以上的。」
5月25日,前游泳國手王碧燕揭露在游泳隊遭教練性騷擾的經歷,也揭示體壇長期以來存在的性騷擾課題,當中受害者不乏是男生。
馬來西亞目前並沒有針對「性騷擾防治」的專法,若倖存者未滿18歲,加害者的行為將以《2017年兒童性侵犯法令》被提告。反之,若倖存者已滿18歲,加害者將可能觸犯《刑事法典》第354條文(非禮),意圖透過毆打或刑事武力來玷汙他人,若罪成,可被判最高10年監禁、罰款或鞭刑,或其中兩種懲罰。
大馬民間婦運組織性別平等聯合行動聯盟(性平盟)早於2001年向政府提呈《性騷擾法案》草案,直至2018年時任希盟政府執政時雖推動該法案,但在仍未提呈國會前,就歷經喜來登政變,由國盟政府取代。新上任的婦女、家庭及社會發展部長麗娜哈侖曾承諾該草案會於今年3月完成並在下一次國會提呈,但是隨著新冠疫情惡化,馬來西亞最高元首從1月12日頒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直至8月1日,國會在此期間無法開議,該法案也暫時束之高閣。
為何馬來西亞在推動《性騷擾法案》上舉步維艱?這當中雖然也可窺探出政府機關對相關防治法案的漫不經心,然而關鍵也在於,若要消除性騷擾,最大的敵人恐怕是背後的性別歧視觀念。這一切可以從近期鬧得沸沸揚揚的「月經檢查」和「強暴玩笑」開始說起。
▌月經檢查:汙名與身體監控
對穆斯林女性而言,在生理期期間不可觸碰可蘭經、不能齋戒、不能進入清真寺或祈禱室。而為了「防止」女性以「生理期」為名逃避宗教活動,所以就有了「月經檢查」。根據《當今大馬》的報導,「月經檢查」事件已經行之20年,直到4月16日一則Twitter的貼文才迅速引起關注。
「月經檢查」意味著,穆斯林女教師或舍監會檢查女學生是否使用衛生棉,甚至要求她們出示沾了經血的衛生棉,或者使用棉花棒、衛生棉,甚至手指擦拭陰道來檢查她們是否真的來月經,或只是偽裝避開宗教活動。被檢查的女學生,不僅受到言語的侮辱,深感身體自主權被剝奪,無不經歷「宗教創傷」(religious trauma),身心靈被陰影籠罩,甚至造成日後對成家裹足不前的影響。
「月經檢查」的性騷擾行為,涉及月經汙名與身體監控這兩個部分。
在寄宿學校的廁所,馬來女生用水沖掉拋棄式衛生棉吸附的經血,直到流出的水不再有血色,擰乾後再丟棄。為什麼不能直接丟棄?若不清洗經血,有傳女鬼會吃掉在衛生棉上的經血,而來月事者就會遭遇厄運。這個吃經血的女鬼傳說至今不斷流傳。
馬來社群流傳的女鬼故事,有龐蒂雅娜(Pontianak)與彭娜伽蘭(Penanggalan)。前者的形像是因難產而死的女子,總是手抱著一名嬰兒,身體崩壞、乳房移至背後,並且在乳房底下有吸(經)血的洞孔(陰道的意象),唯有聰明的男人用堅硬的東西(陽具的意象)封住那洞口,才可以讓她變回正常的女人。而後者彭娜伽蘭則是一名只有頭部拖著內臟的女子,傳說她正在修煉巫術時,對窗外經過的男人微笑,丈夫發現後大發雷霆,倉皇中只來得及帶著頭部與內臟逃跑。
人類學者Carol Laderman指出這兩個傳說的女鬼(女人),實際上是因為沒有符合與履行社會對其性別角色的期待,所以才失去「人性」,變成鬼魅。例如:龐蒂雅娜沒有完成生產任務,而彭娜伽蘭的行徑則不守婦道。因此,穆斯林要清洗經血正是因為經血「不潔、汙穢、遭遇厄運」的意涵。
「月經是骯髒 / 汙穢」的汙名,延伸出許多月經禁忌,例如流著血的身體哪些事不可做。在多元族群的馬來西亞,除了穆斯林女性經期期間不能從事宗教活動,類似的月經禁忌,其實也發生在大馬的華人與印度人社群。
有些華人寺廟會直接張貼「來月事者請勿入內」的告示,不能持香、不能觸碰靈位與祭品,甚至不能觸碰正在釀的酒、正在結果的果樹、正在發酵的糕點……,當中也聽過長輩提醒若不好好把衛生棉包好,就會被「小鬼」吃或引來降頭。印度教也存有認為來月經的女人是「不吉利」的觀念,因此來月事者也不能祈禱、不能敬神(pooja),也禁止為祈禱者準備食物,有者甚至會將器具或餐具與家人分開使用。
上述發生的「月經檢查」,旨在預防「汙穢」的經血玷汙了宗教的聖神性。然而,部分伊斯蘭女性主義者指出,這種月經禁忌中的厭女情結以及對月經的負面意像其實與伊斯蘭教義是矛盾的。依據伊斯蘭教義,男女在阿拉面前皆是平等且被尊重的,並相信月經其實是像徵阿拉賦予人類繁衍後代的自然功能。
從女鬼傳說到月經汙名的敘述,在在顯示「男尊女卑」的性別歧視思維。伊斯蘭女性主義者也抨擊後人對可蘭經的理解充滿了「男性中心或優越」的詮釋,並對女性地位產生很大的偏見。
「月經檢查」除了汙名背後充滿性別歧視觀念,另一番也凸顯了厭女情結的懲罰機制,即是要確認沒有參與宗教活動的女生,是否誠實或順從。在好女人與壞女人的二分對立分野中,前者是順從、溫柔、單純、乖巧,後者則是反叛、喜好玩樂、行為不檢點。
在無法確定女性是否服從還是逃避規範,「月經檢查」便以維護宗教之名,對女學生身體展開騷擾與干涉。這其實是一種對身體的監控,一方面要威嚇與揪出藉此理由逃避宗教活動的「壞」女生,另一方面要確保「好」女孩都有遵守規矩,不讓流血身體玷汙了神聖,甚至確認女生身體的純潔性(例如:辱罵使用衛生棉條的女生、月經不準時的一定懷孕了)。因此,透過展現經血的衛生紙、衛生棉、棉花棒,才足以是「好女生」的證據。
這種對身體的輕蔑與騷擾,直接將羞辱感烙印在學生身上——你的身體不是你的身體。女性的身體自主權被剝奪了,除了毫無隱私可言,更會直接打擊女生的自尊與自我,對月經的感受也會變得負面與疏離。
「月經檢查」引起熱議後,教育部曾許諾會進行調查,然而,教育部長拉茲吉丁卻表示並沒有發現相關現象,並促請相關人士主動提供資訊以協助調查。 4月30日,《當今大馬》向教育部提呈15間學校名單,包含涉及的舍監與老師名字,但是教育部至今仍未有下文。
▌ 強暴玩笑:利於加害者的結構
4月24日,17歲的艾恩在社交媒體揭露男教師開的「強暴玩笑」,指出當時女同學聽後都感到錯愕,男同學卻放聲大笑,男老師甚至說道被強暴的男生不會舉報,因為他們會覺得「很爽」。
艾恩向輔導老師投訴後,輔導老師雖然代那位男老師道歉,但覺得艾恩可能太敏感,男老師與男同學可能就是開玩笑,別放在心上。艾恩將這個過程放上社交媒體引來關注後,男同學不滿她破壞學校名譽而恐嚇會強暴她。艾恩報警後,有記者詢問時任副總警長相關案件,他表示這可能是男生的玩笑,是艾恩自己無法接受。馬來西亞的全國教師專業職工總會總秘書也表示這是屬於「少數案例」。
從輔導老師、副總警長到總秘書的敘述,或許正揭露了大馬社會普遍對於受害者 / 倖存者舉報「性騷擾 / 強暴」的態度,缺乏性別意識的敏感度,甚至會為騷擾者 / 加害者找理由,合理化他們的「無心」之過失。
我們一般預設或以為的「騷擾者 / 加害者」模樣,是低級、邪惡、冷血、變態、醜陋、具精神問題,是一種「惡 / 壞的怪物」。然而,上述提及的男教師、副教授、游泳教練都「人模人樣」,甚至是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並不符合「怪物」的想像。而這樣有學識、成就、地位的人,怎麼會做出性騷擾的事?所以,一切應該是「意外」、「無心之過」、「一時不慎」、「只是開玩笑」,我們都會傾向「同理」性暴力中的加害者。
美國學者凱特·曼恩(Kate Manne)提出「同理他心」(Himpathy),直指一般人針對男性性暴力行為人所表現出的「過度同情」。越是享有特權或優勢位置的人,我們對其的「同理」也越高。與此同時,這也彰顯出我們對受騷擾者 / 受害者的關注與理解,遠遠不足。更多時候,「譴責受害者」的言論就會出現,開始檢視受害者的衣服打扮、情史、言行等,是導致其遭受性騷擾/暴力的活該結果。
在上述描述的各個案例中,教師、副教授、游泳教練等都是在父權社會中享有特權的人。在權力型的性騷擾關係中,受害者往往是權力天秤下擺的那端。礙於懼怕加害者的權威與地位,加上事情發生的當下受害者的年少無知,往往不知該如何應對與反抗。這樣的權力不對等,延續至即便受害者站出來發聲與舉報,管理階層為顧及組織單位聲譽,往往採取淡化、迂迴甚至忽視的手段來處理,過程中也傾向偏袒享有特權的加害者。
這樣連續性袒護加害者的思維,不僅讓受害者難以發聲,社會普遍缺乏理解吹哨者的同理,進一步鞏固父權社會的性別歧視,甚至強暴文化。
▌ 防性騷擾的未竟之路
至今,我總是想起那位恐嚇強暴艾恩並道歉認錯的男同學,後來怎樣了?最終,艾恩與父親選擇原諒那位男同學,因為他表示已經知錯了。然而問題在於,他的「知錯」是因為畏懼於輿論壓力或警方權威,還是他真正知道為什麼他可以那麼「自然地」做出「強暴恐嚇」的原因?他是否認知到自己的行為對女性是一種性威嚇?是否明白在聽了強暴玩笑而哄堂大笑其實是不對勁的?尤其,他是否知道自己在未來社會可能享有性別特權而對之警覺呢?
艾恩發起的#MakeSchoolsASaferPlace(讓校園更安全)運動,讓更多受害者現身說法。多個公民組織也積極表現關注,例如:婦女行動組織(AWAM)、性平盟(JAG)、月事姐妹(Bulan Sisters)等,也發起聯署行動,獲得超過80個公民組織聯署,呼籲設立保護吹哨人的製度,並在校園貫徹性別意識的培訓。部分朝野領袖與國州會議也紛紛表態,呼籲教育部徹查月經檢查事件,而非保持沉默。
婦女行動組織也揭露,依據該組織在4月進行的性騷擾調查,在10天內已獲得275名校園性騷擾與霸凌者的敘述,當中125宗涉及月經檢查、108宗涉及霸凌與88宗性騷擾,揭示艾恩的「強暴玩笑」只是冰山一角。
可悲的是,馬來西亞目前為止落實性騷擾防治措施的大專院校,寥寥無幾。大馬目前的校園相關的防治機制,並沒有足夠的能量去接住每個事件中的涉案者,無論是受害者的正義伸張或保護,抑或加害者的輔導或懲治。
近期這幾宗曝光的性騷擾事件,都發生在校園與體壇,可見上健康課的老師、輔導老師、舍監、女老師、教練、教授,甚至教育部長、警長,都缺乏充分的性別意識與敏感度。校園內的性別教育,不應局限在「生物課 / 健康課」的範疇,而是要進一步落實「了解自己並尊重他人」的身體自主權與性別意識養成,避免性別歧視,杜絕性騷擾與性別霸凌問題。除了教育機構,執法單位、體壇等其他領域,也應納入相關的性別課程。
目前,已經有越來越多吹哨者站出來,揭露過往的傷害、舉報加害者,希望這一波的熱議不會僅是狗吠火車,而是希望越來越多人能同理這些受害者的創傷,可以讓馬來西亞往性別正義與平等一端更靠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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