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月第一幅亂入藝術?阿波羅計畫偷放的〈月球博物館〉
文/戴郁文
當蘇聯在1961年4月將第一位人類送進太空,美國對落後於太空競賽的恐懼受到強烈刺激。同年5月,美國總統甘迺迪於國會演說中力陳:「這個國家應該致力在十年內,實現讓人登陸月球並安全返回地球的目標。」他強調,雖然這個太空計畫要面臨前所未有的困難與經濟負擔,卻能為人類帶來無與倫比的影響,更是自由與暴政之間不容遲疑的戰鬥,迫切請求國會與人民的全力支持。
在他的大力推動下,美國60年代登月計畫獲得空前的資源灌注與輿論重視,1962年初,太空人葛倫 (John Glenn) 終於成功繞行地球軌道,成為家喻戶曉的「國家英雄」。1969年7月阿波羅11號載著三位太空人首度登上月球,完成甘迺迪定下的目標。登月計畫期間,美國太空總署 (NASA) 釋出大量照片、影片,並與大量媒體、藝術家合作,創造出許多鼓舞人心的視覺圖像,描繪著散發迷人光彩的太空儀器、威嚴浩瀚的宇宙、湛藍明亮的地球、人性化的NASA組織……。美國各界在媒體的推波助燃下沸騰,爭相以不同形式參與登月話題。
首次登月之後不久,阿波羅12號升空,美國太空人於1969年11月19日再度登月。返航期間,《紐約時報》刊出一則令人驚訝的消息:
一張名為〈月球博物館〉 (Moon Museum) 的陶磁晶片,被悄悄地留在月球上。
這張晶片長1.9公分、寬1.3公分,大約是一張SIM卡的大小,表面以雷射蝕刻了安迪.沃荷 (Andy Warhol)、勞勃.勞森伯格 (Robert Rauschenberg) 等6位當代紐約知名藝術家的創作,是一個藝術集錦。雕塑家福雷斯特.邁爾斯 (Forrest Myers) 聲稱自己籌劃了這件微型作品,它此刻正貼在登月小艇無畏號 (Intrepid) 腳架上,與之一起留在月球表面,成為第一個登陸月球的藝術品。
根據這則報導,這6個圖案由左往右,上排首先是沃荷的簽名。不過照片裡這部分被手指遮住,所以無法得見。接著是勞森伯格一條橫向的斜線、大衛.諾夫羅斯 (David Novros) 的深色方塊;下排左方第一個是主辦人邁爾斯的三葉結圖案,往右是克萊斯.歐登柏格 (Claes Oldenburg) 的簡化版米老鼠,最後是約翰.張伯倫 (John Chamberlain) 幾何對稱的電繪圖案。
▌怎麼可能只是個普通簽名
事實上,留在月球上的〈月球博物館〉並非獨一無二,就像許多其它60年代藝術品一樣被量化生產。今日人們可以在美國現代藝術博物館 (MoMA) 典藏的副本看到,所謂沃荷的簽名,其實是一個像陰莖的火箭(或是像火箭的陰莖),勉強可以解釋成將名字字首A和W結合的圖案。的確,有普普藝術教父和「壞小子」稱號的沃荷,在這個千載難逢的時刻,怎麼可能只以一個樸實的簽名代表自己來穿越宇宙。《紐約時報》刻意遮掩的照片,只是讓簽名之說成為一個高雅的幌子。
「請只看我的表面」、「我是個十分膚淺的人」,沃荷曾直言不在乎被這樣批評。他的創作主題圍繞娛樂明星、大眾品牌、歷史名人、日常物品、流行、通俗、量產、消費生活等鮮明易懂的圖像,與民眾可以輕易接軌。這樣的創作背景,源自於二戰之後經濟日漸活絡的美國,逐漸建構以大眾消費文化為主調的社會,唾手可得的題材,讓藝術家們一再突破藝術的舊有界限,尤其對60年代紐約普普藝術發展有巨大影響。
渥荷藉此不斷創造新的視覺可能與藝術定位,但並不專注於肯定或否定這樣的美國文化。如果〈月球博物館〉的陰莖簽名沒有充分反映普普藝術精隨,那麼歐登柏格的米老鼠塗鴉,可以更具體展現此時的藝術潮流。
歐登柏格巨大化日常物品的裝置藝術相當知名:巨型漢堡、巨型冰淇淋、巨型插頭、巨型晾衣夾、巨型羽毛球…等等。尤其巨型米老鼠,有別於前述幾個作品,是比較抽象簡化的幾何造型雕塑,呼應了他的米老鼠頭像畫作。米老鼠是迪士尼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動畫明星,也是第一個在好萊塢星光大道擁有一席之地的動畫角色,在60、70年代受到許多美國藝術家的注目。
歐登柏格在〈月球博物館〉上以線條勾勒出他曾經創造過的米老鼠幾何頭像:鮮明的大圓耳和長鼻子、兩顆像門窗的眼睛,頭像用一條線與地面連結;招牌大圓耳上畫著一對「XX」,與後來新一世代的紐約藝術家KAWS (Brian Donnelly) 有著鮮明連結。KAWS的代表圖像即是「XX」,他也以米老鼠為原型創作巨型裝置藝術COMPANION系列。這兩位藝術家都會重複特定圖像,並採用標誌性的流行題材,不過KAWS更加強大眾化與商業化經營。
在〈月球博物館〉貢獻一條平直斜線的勞森伯格,是這群人中最早「正式且直接」參與NASA 藝術計畫的藝術家。這個計畫成立於 1962 年,希望透過藝術家的視角記錄探索太空的歷史,並拉近與民眾之間的距離。事實上,大眾關注的熱度,同樣也讓藝術家們對這個計畫趨之若鶩,參與的藝術家可以獲得前所未有的參訪機會與創作素材。
勞森伯格早在50年代的創作,就對鳥類、飛機、降落傘等飛行物感到興趣,60年代更是積極關注太空計畫的推行。勞森伯格顯著的藝術家聲譽,讓他在1969年7月受邀前往卡納維爾角 (Cape Canaveral) 見證阿波羅11號發射,這段經歷造就他從1969年到1970年間創作大量有關登月太空技術的版畫、拼貼和素描,尤其一系列34幅石版畫「石月亮」 (Stoned Moon) 中,許多照片、地圖、新聞畫面等原始資料都是由NASA提供。相較以上這些繽紛熱鬧的作品,〈月球博物館〉上的那槓斜線,以極端的簡化,呈現一種概念性的足跡,言簡意賅刻畫出勞森伯格最關注的主題:
向上飛。
〈月球博物館〉右上方是諾夫羅斯的深色方塊,以幾條白色水平線及L型線條切割畫面。諾夫羅斯是抽象極簡風格的代表人物,在60年代下半創作一系列由L型垂直色塊畫布組合成不規則形狀的作品,打破了畫作與牆面的舊有界限。他最知名的作品,是70年代組合大型色塊的壁畫,使用L型構圖及大色塊的元素,在用色及尺寸設計上更為大膽。〈月球博物館〉裡的圖像,集結他最具代表性的L型輪廓與方形色塊兩項圖像風格,送往當時人類足跡最遙遠的地方。
在〈月球博物館〉右下方留下電繪圖案的張伯倫,創作素以金屬雕塑聞名,特別是以壓碎、彎曲的汽車金屬為材料,製作色彩鮮豔、動感十足的雕塑,展現工業材料另一種表現性及可塑性。張伯倫〈月球博物館〉上幾何對稱的網格圖,可能是當時他以汽車油漆製作一系列版畫時用的模板,並且用相同的基本結構作了很多幅畫。張伯倫與邁爾斯的圖像,是〈月球博物館〉中,最具應用新科技的精神。
〈月球博物館〉主辦人邁爾斯同樣以金屬雕塑家聞名,在〈月球博物館〉上則是留下了左下方的三葉結圖案。他的名作〈牆〉(The Wall,又名The Gateway to Soho,1973),現已被認證為歷史遺跡。邁爾斯在60年代初期便癡迷於新穎的雷射技術。他提供〈月球博物館〉的圖片,便是將自己1966年的鋁製雙色雕塑〈雷射迷茫〉(Lazers Daze),平面化為一幅電腦繪圖的三葉結 (trefoil knot) 圖像,並將之命名為〈互連〉(Interconnection)。
60年代末期是網際網路理念萌發的時期,「互連」成為電信領域和電腦技術中的一個關鍵詞。三葉結同時也是一個重要的數學模型,一般常見的圖型線條較為圓弧,邁爾斯的圖型線條則是平直、有稜角的扭結造型,在視覺上更具有電路設備的氣息。事實上,〈月球博物館〉採用的陶瓷晶片也是當時用於通信電路的材質,因此在多種意義上,可以看到邁爾斯將最新的科學技術與理念,和他的藝術創作結合在一起。
這群藝術家看似簡單的圖像,都相當能夠代表60年代瞬息萬變的紐約藝術特色:傾向以單純的線條、色塊、幾何、極簡、抽象造型,來表達主觀的思想,而且樂於結合流行話題、最新技術與媒材。
▌ 這算是「偷渡」嗎?
〈月球博物館〉是邁爾斯籌備數月的計畫,他和這5位藝術家朋友一同創作了6張圖紙,請貝爾實驗室 (Bell Laboratories) 的工程師,透過攝影技術將畫作縮小20倍,再以電話電路的新陶瓷雷射刻印技術蝕刻到晶片的薄膜上。這個計畫相當仰賴一個紐約非營利組織「藝術與科技實驗」 (E.A.T., Experiments in Art and Technology),這是一個促進藝術家與工程師之間合作的跨領域平台,由貝爾實驗室兩位工程師、勞森伯格和另一位藝術家於1966年共同創立,邁爾斯則是成員之一。
關於運送到月球的辦法,邁爾斯曾試圖「循正規管道」聯繫NASA紐約分部說明他的提案,根據他的說法:
於是他聯絡了休斯頓的NASA公關部門,對方雖然看起來很樂觀,邁爾斯卻始終沒能獲得正式許可。
在最後一刻,貝爾實驗室的成員幫忙說服了一位正參與打造登月艙的格魯曼飛機公司 (Grumman Aircraft Corporation) 匿名工程師,答應協助將〈月球博物館〉晶片安裝在無畏號角架上,罩在金箔絕熱層之下,之後晶片便可以隨著登月艙的下降段遺留在月球表面。阿波羅12號發射的前兩天,邁爾斯收到一封發自佛羅里達州卡納維拉爾角的電報:「YOUR ON ‘A.O.K. ALL SYSTEMS ARE GO」,屬名借用總統甘迺迪 (John F. Kennedy) 之名,化名「JOHN F」,以此確認晶片已安置妥當。
時任NASA公共事務副局長謝爾 (Julian Scheer) 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表示:
由於這個事件參雜偷渡意味的樂趣、前衛的登月話題,以及曾經最活躍的藝術家名號,時至今日,〈月球博物館〉仍不時被重提討論。這則報導在當時並未獲得NASA官方證實,但也從未獲得正面的否認。
▌屬於誰的儀式感?到底要送多少東西上月球
〈月球博物館〉不是唯一搭便車上月球的藝術品。阿波羅12號的兩位太空人,直到踏上月球,才發現數張《花花公子》雜誌的女子裸照,被偷偷編排進配戴在手腕上的工作手冊。
迄今為止,除了從1969年到1972年間阿波羅計畫上月球的12名太空人,還有美國、前蘇聯、歐洲太空總署、中國、日本、印度等國家發射月球探測器,在月球表面軟著陸或硬著陸後,遺留總重量超過200噸的物品和廢棄物,除了月球車、機器人等各種設備,還有信物及紀念品,像是黃金橄欖枝、太空人的全家福照片、聖經、護身符、獵鷹羽毛、太空人犧牲紀念人偶與紀念牌、12 部哈蘇相機、高爾夫球與球杆、太空靴和屎尿袋等各種垃圾。
近年,太空探索又重回人們的話題焦點,除了NASA預計在2025年重返月球的阿提米絲計畫 (Artemis program),另外還有NASA與大學及民間單位合作的「月亮方舟計畫」(MoonArk),打算拼湊一幅人類肖像兼地球快照,將33 位藝術家血液、世界各地河流混合水、基改山羊DNA、夫妻間傳遞的簡訊、記者指紋、數百個圖像、詩歌、音樂…裝在一個重200多公克的容器,預計2022年送上月球,在銀河系中留下人類的踪跡。
「這裡為何沒錢?嗯,白人在月球上。」
「我付不起醫療帳單,因為白人在月球上。」
1970年史考特海隆 (Gil Scott-Hero) 一首《月球上的白人》(Whitey On the Moon)唱出登月時代美國的另一面現實:高稅收、醫療債務以及貧困的社會問題。
1962年甘迺迪著名演說〈我們選擇登月〉(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曾將月球比作人類冒險探勘的高山與大海,是「知識與和平的新希望」,美國有使命與義務在太空競賽取得領先,這樣人類才有機會保有自由與和平,太空才能免於淪為戰場。
確實,60年代這場鋪張的登月科技展示,持續受到媒體青睞,美國收穫了科技優勢,太空科技成就也影響人類對美好未來的想像。當時的這些「我們」沉浸在登月的喜悅、享受在月球留下各種足跡。
直到今日,多數人們似乎早已習慣將探索太空議題定調於樂觀與希望的結合:相信太空事業推動科技革命性的發展,能為人類帶來幸福;期待有朝一日外星生命或未來人類看到〈月球博物館〉或〈月亮方舟〉的時候,就像人類發現史前洞穴一樣,隨機,卻能掀起巨大迴響。
然而,不論是冷戰時代還是現在,都有一群人不斷呼籲,人類應該將更多注意力從月球轉回到地球本身,以免耽誤身為地球公民的責任,醫療衛生、教育、戰爭、貧窮等人權問題亟需加強關注。〈月球博物館〉似大眾又似菁英的喜悅與新潮,更是體現中心與邊緣族群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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