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瀨戶內寂聽:日本「子宮作家」的百年性平史詩
文/栖來光,譯/高彩雯
朝日:愛過、寫過、祈禱過
讀賣:熱情與愛的本真
每日:描繪女性的自我和熱情
產經:法話動人心
日經:如實描寫女性生活
東京:陪伴 書寫 說法
(2021年11月12日各報東京本部的早報社會版,其中只有《產經》新聞放在社會版第二面)
這是推特上「編成記者A子@e_i_k_」帳號發的文,他比較了日本六大主要報社刊載瀨戶內寂聽訃聞時的大標。
瀨戶內寂聽在1922年出生於四國的德島縣,1943年20歲時結婚。和丈夫前往北京,在當地生下一名女兒,於北京得知太平洋戰爭結束的消息之後,原本要撤退回德島,因為與丈夫的學生之間的戀愛關係,於是在1948年拋下丈夫和三歲小孩,開始了一個人的京都生活,1956年正式以「瀨戶內晴美」的筆名出道成為小說家。
在努力發表作品,確立了作家地位後,因為想切斷與已有妻小的小說家井上光晴的「外遇」關係,1973年剃度出家,法號「瀨戶內寂聽」。身為知名作家,寂聽經常出席演講和人生諮商,晚年參加了護憲運動及反核運動。
活到99歲還充滿熱情又多彩多姿的瀨戶內寂聽,人們該如何用有限的字數,傳達出她波瀾壯闊的人生呢?從各式各樣的標題裡,可以讀出各大報記者的苦心。
筆者向來關注臺日之間的歷史連結和文化的比較,瀨戶內寂聽逝於2021年,對此,我心中莫名地感慨良多。瀨戶內寂聽(誕生時取名為三谷晴美),出生於1922年。那一年,是《馬關條約》締結、臺灣被清朝割讓給日本的25年之後,也是臺灣文化協會設立的隔年。許多到日本內地留學的臺灣青年,直接感受到大正民主的風潮,而身為被殖民者,在壓抑之下,萌發了「臺灣人」的近代式自我意識,那可說是和百年後的現今相連結的臺灣認同,又或者,也能說是臺灣意識的起點。
在日本,當時為了爭取政治及社會上的女性自由,平塚雷鳥、市川房枝、奧梅尾等女性權益運動者等,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婦女運動。但另一方面,在殖民地既傳統又嚴格的家長制底下,即使到了1930年代,臺灣女性就讀公學校的比例只有20%左右,以臺灣文化協會為首的社會運動,也是以男性精英為中心進行的。
生於彰化縣的貧困家庭,革命家謝雪紅只能用小樹枝在地面比劃學寫字,透過自學也只學了幾個日本字,她曾在自傳中抒發「不識字是我一生的最大痛苦」的(出自謝雪紅《我的半生記》,臺北:楊翠華自版,2004)心情。兩相對照,就讀女學校,再進入東京女子大學的寂聽,和同時代的臺灣女性相較,在教育上可說得天獨厚。不過,即使如此,對寂聽而言,結婚生子,成為賢妻良母的人生,在當時才是理所當然。
1921年出生,比寂聽年長一歲,當上臺灣首位女記者的作家楊千鶴,在小說〈花開時節〉中這麼寫:
寂聽讀大學時已經開始相親,正如楊千鶴感嘆的本將從此步入傳統的「女人的一生」。然而改變其人生軌道的,不是別的,是日本戰敗的事實。
在北京聽到昭和天皇的玉音放送,寂聽認為日本人一向對中國人作威作福,接下來一定會遇到殺身之禍。因為這樣的想法,她拚了命要撤退回到故鄉,然而德島因為空襲被燒成灰燼,母親也燒死在防空壕裡。從前相信的事物完全被推翻,小時候是深信「神國日本」的好學生,曾經朝著賢妻良母目標而努力的寂聽,在日本戰敗之後,決心相信自己雙手能掌握的東西——誠實地服從慾望而活,投身戀情,捨棄家庭,開始創作小說。
因為自由的性愛生活與過於激烈的性描寫,瀨戶內寂聽被文壇貼上了「子宮作家」的標籤。我們該怎樣理解這樣與性愛看似難分難捨的寂聽呢?在日本時代的臺灣,也有抵抗「賢妻良母」、透過自由戀愛的主題摸索女性的生活可能,例如張碧淵、葉陶、黃氏寶桃及楊千鶴等女作家,戰後也有李昂等人,通過「性愛」與「政治」抵抗傳統的父權社會。在《性別島讀》(王鈺婷主編,聯經,2021)後記中,國立臺灣文學館館長蘇碩斌寫到:
或許因為確知戰爭本質乃是由國家權力行使的最大層級暴力,寂聽決意將「性」由國家的掌控奪回自己的手裡,進行一己的「革命。」
不過,雖然八卦部分備受矚目,在文學上,寂聽卻幾乎未受到適切評價。她的《遙遠的聲音》,描寫在1910年政治彈壓事件「大逆事件」中,和幸德秋水一起被判處死刑的管野須賀子、《余白之春》是與無政府主義的朝鮮情人一同被捕、被宣告死刑的金子文子評傳,還有雜誌《青踏》的創刊者伊藤野枝的傳記《美在亂調之中》等作品,她充滿能量地寫出了以戰前女性為主體的左翼運動史相關小說,讓世人知曉了她們的存在,這些作品應該獲得更充分的肯定評價。
另外,鎌倉時代後深草院二条用親身經歷寫下日記文學《問はず語り》,寂聽以此為主題,創作了《中世炎上》;她也用現代日語翻譯了世界最古老的小說集《源氏物語》,以上各種挑戰,都是用女性主義式的閱讀,重寫古典作品的嘗試。
1950年協議離婚後,隔年寂聽與作家小田仁二郎相識,1963年以她和小田的關係寫下小說《夏之終焉》,獲得女流文學獎。1966年和小說家井上光晴相戀,1973年為了整理這段關係,剃度出家。井上之女井上荒野也是小說家,在雙親去世後,她寫下了關於瀨戶內寂聽與父母的三角關係的小說《那邊的鬼》,推薦書腰是寂聽寫的。根據出版紀念的對談,寂聽說:
對寂聽的說法,荒野也回應:「真的是這樣。說因為是外遇所以不行啦、有家室就算了之類,我覺得施加種種條件的愛情,才是不純粹。」座談會氣氛讓人感覺兩人像是心意相通的朋友一般。
實際上,井上夫人似乎從當時就沒將寂聽當做敵人,不只如此,他們還會一起吃午飯,寂聽出家後也還有書信往來,三人還會像是朋友般同行出遊。甚至兩夫妻去世後,埋葬在寂聽購買的岩手縣墓地附近。從一般人眼中看來,確實是有點奇特的關係。實際上,井上夫人也偷偷寫作,好像有幾篇以井上光晴的名義發表,寂聽雖然十分欣賞夫人的文采,但是井上似乎要妻子別寫作。
如果用更附會的角度來談的話,就像明治時代文人以「兩男爭搶一女」來滿足「同性友好社交」(homosocial)式的慾望,寂聽和井上夫人也像是認可彼此才能的姐妹情誼(sisterhood),又或者兩人是透過井上光晴,培養了某種特別的友情。
即使年近九十,寂聽仍是積極採取行動,反對核電廠重啟,參加了絕食抗議等行動。如李琴峰在芥川獎得獎記者會上指出的,「最近幾十年的日本文學,對談論政治問題或是深入社會問題,看來有所迴避」,然而在這樣保守的日本文化界裡,寂聽從未扭曲自己的信念。
前幾天,我在維基百科上,發現了「性別主流化」這個條目,除了英文、中文、加泰隆尼亞語、希伯來語等20種語言都有詳細解說,但是,日文竟然還沒有頁面,我大感驚訝。在現代化的女性運動上,雖說日本一開始領先了臺灣,可是1990年以後,日本性別平等的腳步非常緩慢。最近剛公佈的岸田新內閣閣僚裡,只有三位女性部長,在G7國家裡是最少的。2021年公布的全球性別不平等指數,日本在世界144個國家裡是121名左右,和位於40名以前的臺灣,差距將近100名。
在日本,1990以後的這三十年,被形容為「失落的三十年」。失落的,似乎不僅僅是經濟而已。
如此想來,瀨戶內寂聽孤身一人,破天荒地在百年的跨度裡實踐了「性別平等」,這位自由又先進的女性,在性別意識落伍的日本社會,身為文化界人士,長期以來竟大受歡迎,此事實在令我訝異。
不過,其實更奇異的是,在寂聽離世前幾天亡故的占卜師藝人細木數子、和寂聽很熟的跨性別藝人始祖美輪明宏、或是《窗邊的小荳荳》黑柳徹子等人,雖然算是「戰中派」(泛指在大戰期間度過青春的一代),但直到現在,人們在茶餘飯後說起她們還是充滿親近感,這些女性們,就像原始巫覡社會裡的薩滿或是家長制社會裡的女鬼一樣,因為是異類,如「異形」般的存在,所以被容許發揮神力吧。換句話說,或許是落髮出家當了「尼僧」,寂聽才能被日本社會接受吧。
總而言之,瀨戶內寂聽在日本這個封閉的島國活了一百年,身為「性別平等的實踐者」,亦可說是天賦英才的女性。
最後想引用推特上一位無性戀者(Asexual)的追悼文,我讀了以後很佩服,寂聽果然不同凡響。
她同意我的抗議很有道理,所以刪掉了那一句話。高齡98歲,她可能一生壓根沒想過有無性戀這種族群,但她確實考慮了我們的心情。」
——(練郎@neerii)
認識自己的無知,接受變化,對外承認錯誤。看似簡單,其實相當不容易。將近百年的時光裡,不斷持續更新的身心,這樣的實踐進化才造就了「瀨戶內寂聽」這般珍貴稀有的存在吧。
南無阿彌陀佛,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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