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童話的日劇:《初戀 First Love》的色彩學與日本共同體
2022年年底到2023年初,在臺灣朋友間掀起流行旋風的,是Netflix日劇《初戀 First Love》和《舞伎家的料理人》。日本人在臺北開的日式義大利麵店大排長龍,只因為人們想吃吃看出現在《初戀》裡面的「拿坡里義大利麵」(ナポリタン)。某個住在臺灣的日本朋友,是《初戀》拍攝地北海道北見出身,我一問她「看了劇嗎?」,她馬上連珠炮說著:
這幾年韓劇熱潮持續席捲世界,雖然很開心日劇在臺灣大受矚目,也讓我思考了很多事。這篇稿子分成兩回,想要寫寫關於這兩部作品的個人思考和日本社會的背景與問題。
首先,第一回是關於《初戀》。負責劇本及導演的是寒竹百合,她是臺灣也深受歡迎的岩井俊二導演的弟子。以北海道的雪景為背景所展開的純愛劇,讓人聯想起岩井俊二的名作《情書》,但個人感覺寒竹的影像表現力更在老師岩井之上。尤其是《初戀》精心計算的影像製作裡,纖細搖曳著的情感和顏色的使用,透過導演的目光,巧妙描寫出這三十年間的日本社會。
如果混合兩位主角的主色彩(紅與藍),會造就出紫色,正是兩人約定的大樹開出的紫色「丁香花」的顏色,那花語是——初戀。關於劇中的「色彩」,有很多探究解謎式的劇評,此處特別想分析作為「共同體」暗喻功能的色彩。
我們在社會中都隸屬於某些共同體,這件事並不限於日本。即使是共同體,人們所屬的共同體也不會是單一的。最小單位是家庭(家人),接著是學校、公司、地區、縣市、還有國家等各種層級。女主角「也英」所屬的最小單位共同體,是和單親媽媽的母親兩人同居的北海道北見市的家,從房子的外觀開始,內裝和服裝都用了大量的「藍色」。
另一方面,男主角「晴道」家的主色調是「紅色」。以熱情的紅色表現的晴道家庭,妹妹是聽覺障礙者,全部家庭成員都稍微脫離了日本傳統的保守思考方式。但是,跨出家族共同體的晴道,又屬於別的共同體,例如長大後晴道和恒美交往,他們在一起時,表現這組情侶的顏色是「黃色」。而主角們的學校、也英工作的計程車車行、晴道工作的自衛隊制服全都是「藍色」,不過雖然簡單說是「藍色」,其中有色溫或材質的不同質感。
「顏色」的使用,也表現出我們其實活在關係性之中。也英的父親全身穿著純白的西裝,暗示了他和劇中其他人物屬於不同的共同體。他的胸口裝飾著水藍(也英家的主色)的手帕,讓觀眾認識到在父親身上兩個共同體(各自的家庭)以微小的接點有所連結。再說一個例子,將近尾聲時,孤身出發前往國外的晴道身穿「黑色」服裝,是因為他想將到那時為止的關係和共同體完全切斷,一個人重新生活的象徵吧。
去年八月,我回到因疫情三年無法回去的日本。那時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日本的街道和生活裡的纖細質感。沒有粗糙雜亂之處,讓人感覺到秩序化的舒適。說是人們的服飾和整體變得保守嗎,顏色少、很精緻,說得難聽點就是沒有個性。乍看之下好像放眼所見都很相似,不過仔細觀察的話,其實能看出不同的質感、文化和所屬。那完全是《初戀》中呈現的色彩暗喻。
日本社會重視的「秩序」,感覺在這三年裡更鞏固了。像是對口罩的使用,日本不像臺灣有法律約束力,配戴與否純屬個人自由。但是我看到連在鄉下一個人種田的老婆婆都戴著純白的口罩,一個人開車的人也戴了口罩。在日本,其他人都這麼做,所以自己也要跟著配合大家,這樣才可以安心。
戲裡在許多重要場景中插入了俯瞰圓環,以固定速度駕駛的美麗車流,那影像也可說是秩序的表象。行車安全,是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也共同遵守交通規則,是以不認識的他人之間的信賴關係為前提建立的。日本的社會秩序也很像交通秩序,同儕壓力極大,不容許從中逸脫。還有「讀空氣」這種說法,意味著要立即理解當場的秩序,能夠不破壞秩序的進到圈子裡面。這裡我想起日本的小學經常練習的「多人跳繩」,兩個小孩子揮動著長繩子的兩端,配合繩子轉圈的節奏,其他的孩子也跳進裡面,跳了幾次以後再跳出去,一再重複這樣的動作。不論進、出跳繩圈圈,都必須看準時機,依靠技術,這是比賽跳繩能跳多久的比賽,破壞秩序造成的失敗不被容許。
我的世代,一般通稱為日本「失落的一代」,也就是冰河期世代。指的是日本在泡沫經濟崩壞後,在難以就業的環境下出社會的一代,比我年輕六歲,1982年出生的寒竹導演,可以說是冰河期的最後一代。寒竹導演和我其實有小小的接點。我在東京從事電影工作時,住在電影導演、畫家、演員、攝影師等聚集的自由之丘的分租公寓「obscure」,住了兩年左右。聽說當時《初戀》的寒竹導演和音樂總監也經常出入其中。我沒有實際和導演打過照面,不過這次連續劇《初戀》裡,我在obscure的室友,也是我的朋友長谷井宏紀(電影導演,作品《逆光少女》曾入圍金馬影展)演出了酒吧店長一角,可以確信我真的和寒竹導演在那時呼吸著同時代的空氣。
那時期的日本,經常聽到所謂的「自我實現」或「個人責任」的說法。從日本社會這個巨大共同體的「多人跳繩」中不容分說地被甩出去的吾輩冰河期世代,為了要成為什麼,拚盡全力地只想著自己的事。「obscure」也聚集了那樣的同伴。所以,自己屬於什麼樣的共同體,這件事我們很少特別留意。當時覺得自己無限自由,但同時也相當無力。後來,因為緣份我和台灣的男性結婚,來到臺灣。好像在同一時期,「obscure」也解散了。聚在那邊的創作者們,大家都步上了各自的道路。
在那之後又過了17年,我在臺灣學到很多事,現在成為寫了幾本書的作家。這段期間,有兩件使我強烈意識到所謂「共同體」的重大事件。第一個是東北的311大地震。從出生到現在,我從未那般強烈自覺到自己是日本人,屬於日本這個國家共同體。當時在臺灣的職場,我被同事叫住,電腦螢幕上映現的那個景象,現在還是光想就胸口震蕩不已。
另一件事是疫情。因為國家或地方縣市的不同處理對策,而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處境,這段時間,是人們經常會意識到自己屬於哪個共同體的三年。身處於一再打出先進政策的臺灣,對能待在臺灣心存感激,相對的,我對母國的各種反應感到煩躁與擔憂。《初戀》也充分描寫了震災與疫情這兩件事,無疑是塑造了認同的重要共同記憶。從泡沫經濟崩壞後的1990年代開始,直到目前為止經濟仍然停滯的日本社會,被評為「失去的三十年」,同時也是「無法重來的社會」。
現在貧富差距擴大的貧困社會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派遣法」的修改,而非正職雇用的職業種類,在原則上得以自由化的1999年,正是宇多田光發表〈First Love〉的那一年。加上日本傳統的企業習慣將錄用應屆畢業生視為重點,無法在就職冰河期內順利就職的人,或是因受傷、生病或任何理由脫離正軌的人們,很難回到原來那個有秩序的潮流。大學等教育和研究機關的預算年年遞減,研究人員和技術人員等移居海外的現象也很顯著,逐漸成為社會問題。取得海外永住權的日本人年年增加,去年更達到最高記錄。在戲中,也英懷抱著空姐之夢,晴道希望能當上機長。但是,日本其實已經變成難以實現年輕世代夢想的社會了。
在日本有「初戀不會開花結果」的都市傳說,但是在《初戀》這齣戲裡,初戀和夢想都實現了。「這是童話世界的北海道啦!」如同文章開頭朋友告訴我的,這可能真的是童話吧。不過也提示出「只是得在外國(夢想才會成真)」的但書,是某種加上了括弧的,無可奈何的現今日本社會的現實。
——下篇待續
責任編輯/林齊晧、李牧宜
譯者/ 高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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