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能樂摔角手?宮藤官九郎《我家的故事》日本傳統新炸裂
防疫期間好好待在家裡追劇,似乎是最近台灣國民的美德之一。對我這種本來就不愛出門的文化系肥宅來說,這本來就是我的本職學能。但是一部好的作品,就是能讓觀眾在追劇時除了獲得娛樂效果,又可以學到文化知識。當然這需要製作者相當的功力,不然我看劇就是要放鬆的,劇裡人物又在那邊上課說教的話,改看線上課程就好了開影劇APP幹嘛?
之前Netflix挑戰日本傳統影視界固習的《AV帝王》大獲成功,對照之下讓人好像有一種「日本影視界故步自封」的感覺。之前又因為《深夜食堂》和《孤獨美食家》的成功,讓後來一些日劇不斷複製美食王道的跟風套路,還有一大堆醫療題材和更早年代的刑警類作品,也反應出這種日劇的「群聚」現象。而近年的另一種隱性群聚現象,就是大量將漫畫改編成連續劇的風潮。因為漫畫作品獲得一定成功之後才可能改編成日劇,某種程度上就減低了新作品不受觀眾青睞的風險。
而且和小說不同,漫畫是早就已經圖像化,甚至連許多分鏡都有預期概念的媒體,在改編成連續劇時又更佔優勢。而剛剛提到的題材群聚現象,其實也是一種打安全牌的跟風——既然之前同題材的作品有賣,那改編日劇應該也不會差,說不定還可以超越本家。
但是日本還是有鐵齒又才華洋溢的創作者啦。比方我超喜歡的宮藤官九郎。
宮藤官九郎是很有名的劇作家。雖然之前的《小海女》和《池袋西口公園》都是叫好叫座,但是這位鬼才最讓人喜歡的,就是他不會被「收視率」這種東西束縛住,三不五時就會寫出無視市場規則的好劇。
宮藤之前的《韋駄天~東京奧運故事~》就創下NHK大河劇有史以來最低收視紀錄,摔了個狗吃屎。而《韋駄天》除了是以近現代這種大河劇傳統觀眾不討喜的題材外,以「落語」(日本的單口相聲傳統藝能)和馬拉松來帶入故事主軸、以平凡人物為主角而沒有英雄存在、故事線複雜而人物眾多,這些特色反而都成了這部不受傳統大河劇影迷所喜愛的原因。
但是仔細想想就知道,這些特色真的是缺點嗎?還是只是作品無法迎合只想看單純明快「英雄物」大河劇的觀眾?
《韋駄天》雖然收視率慘淡,但是在網路等平台上卻是佳評如潮。而像岡田准一、長瀨智也這些傑尼斯大牌也都喜歡和宮藤合作,原因就是宮藤劇本散發出的特殊魅力,讓他們也願意偶爾無視收視成績,拍出自己都由衷認為是好東西的作品。最近長瀨智也主演的《我家的故事》,就是這樣的一部經典作品。
宮藤作品的特色,就是對白充滿潮流和輕快感。但是這不代表他的作品就是浮面膚淺的瞎片,相反地就像《韋駄天》裡特意用落語巨匠來帶出故事線的手法般,宮藤其實對於傳統、在地、鄉土等元素充滿著熱愛。像是《木更津貓眼》就是一群千葉當地年輕人,在木更津這個處於東京周邊、卻因為「陸之孤島」的地理條件,而在當地亂搞的熱血青春故事。木更津貓眼雖然收視率也不好,但後來的深夜重播和DVD銷量卻大受歡迎,甚至還拍成了電影。但是像《我家的故事》和十多年前的《虎與龍》,才是真正宮藤世界觀的厲害之處。
十多年前一樣收視平平,但是卻被稱為神作的《虎與龍》也是以落語為題材。而最近的《我家的故事》更神了,講的是深奧的傳統藝術「能樂」。但是《虎與龍》裡與落語搭配的是男性喜歡的黑道故事,而《我家的故事》和能樂搭配的竟然是「職業摔角」這種奇想組合。這種搭配乍看之下都非常衝突:落語是逗人發笑的藝術,但是黑道卻是暴力美學。能樂講究「秘而不宣是為花」的靜寂美,職業摔角卻是各種白爛誇張設定的男性體育娛樂。
看似對立衝突,實則為宮藤的苦心安排。因為東京落語的大本營在淺草周邊,而這裡也是以「三社祭」著名的淺草寺所在地,是東京代表的老街。而落語講究的,正是人情世事的機微,同樣的每年都因為強力介入三社祭,而常常被媒體報導的黑社會兄弟們,最注重的(至少在表面上)也是所謂的「人情義理」;而落語的段子裡還有所謂的「人情噺」,也就是讓人感動落淚的故事。從這點來看,的確兩者在根底有共通之處。但是職業摔角和能樂會不會就太跳tone了?其實也不會。
因為兩者都是在舞台上的演出,而且兩種表演都會戴上面具。
就是這種巧妙的安排,讓今日潮流和傳統藝術巧妙地結合,成為宮藤流的輕快喜劇。而且這兩部作品可不是單純混在一起的大雜燴,而是構成緊湊、在娛樂裡傳達傳統藝能知識給觀眾的好劇。
《我家的故事》裡的主角身為日本能樂大家的長子,卻因為親子關係不佳而投身職業摔角界。闖出一片天後因傷引退,而在地區性小團體演出時,聽到父親病危的消息而趕回家裡,一邊照顧半失能的老爸,一邊重拾能樂修業要繼承家業。
劇裡其實探討了老人長照、傳統藝能的保守封建,以及因為過去傳統形成的「繼承家業」這種雖然式微,但仍影響著日本社會的強迫思維。但《我家的故事》可不是大牌演出的說教片,裡面演出非常反應時事、而且充滿社會責任地每個人外出時都戴著口罩,劇中人物在家計有困難時還騎腳踏車出去送Ubereats,而且不時穿插著日本的時事爛梗。
例如向土砲偶像團體「純烈」致敬的橋段,或是用同音梗嘲諷之前安倍政權的「賞櫻會事件」,都是讓人會心一笑的神來之筆。而既然用了職業摔角來襯托能樂,製作單位可以說是用盡苦心,劇中可以看到武藤敬司、蝶野正洋、長州力等摔角迷光聽到名字就爽翻的名選手們出來客串,而且戲份還真的不少。
至於劇裡主角父親雖然身為能樂巨匠,平時最喜歡的卻是看職業摔角這個設定,也完美地詮釋出雖然身為傳統藝能的人間國寶,但他平時也和一般人一樣,是個會喜歡摔角這種娛樂型體育賽事的普通男人。
能樂的基本構成,大多就是聆聽者遇到亡靈出現後,聽其訴說生前的各種愛恨情仇。
日本人含蓄的美學表現,可以在能樂上完全得到印證。因為帶著面具,所以不必表現五官神情,戰國時代包括豐臣秀吉等武將都很喜歡能樂,甚至常常自己客串演出。但是也因為戴著面具,所以人物的性格、情緒乃至於表情,也只能藉著動作和演員帶出的氛圍來呈現。
能樂起源於神前的奉納猿樂(奉獻給神明的歌舞),由觀阿彌和世阿彌能樂師父子集其大成,其實就像其理論經典《風姿花傳》裡的名言:「秘而不宣是為花」(真正的華麗,是由含蓄表現出來的)一般,富有濃厚的人生哲理和美學理論。
觀阿彌、世阿彌父子名字裡的「阿彌」,其實就是阿彌陀佛的略稱,能樂演員之所以會讓我們感覺犯大不諱地改名「阿彌陀佛」,其實是因為早期能樂演出者多是被稱為「河原者」的賤民階級,只有藉由這種改名方式、表示自己與阿彌陀佛同體而超越世俗,才有辦法讓這些身分低賤的賤民們在將軍、天皇等貴人前演出。或許也是因為這種先天的悲哀,才讓能樂的精神性如此豐富,又同時充滿不可測的神秘美感。
雖然說是「悲哀的藝能」,現實社會中對這些古典藝能一竅不通的現代日本人也不在少數,但宮藤作品在描寫傳統藝能時總是帶著驕傲感,認為這些都是日本文化的寶藏。就像《我家的故事》其實也提到能樂師必須支付「地謠」(背後唱歌的樂師)、樂師等團體的酬勞,所以經濟負擔極大,《虎與龍》等也說到落語演員在成功之前的生活困難、許多落語師也必須兼職通告藝人的無奈。
《虎與龍》和《我家的故事》最強之處,就是把落語和能樂的演目橋段完美融入故事情節,讓觀眾可以達到觀劇娛樂、又同時可以吸收古典藝能知識的雙重享受。千年以上的能樂自不待言,其實連類似相聲的落語都有分「創作」跟「古典」兩種,古典落語的故事橋段是固定不變的,也就是說觀眾在進場之前就知道今天表演者所說的故事內容情節,而表演者如何詮釋故事、如何演出才是功力所在。
兩部作品也都出現了古典藝能世家後代,為了逃離傳統而放浪,分別投入流行界或是職業摔角等現代娛樂,但後來又宿命地回到古典藝能,並且將之創新後發揚光大。《虎與龍》更把古典落語的有名演目情節完全和主角的遭遇結合,大玩時空穿梭和場景交錯梗。而《我家的故事》也把職業摔角和能樂的精神結合,最後連主角的結局都和能樂殊途同歸。
但是劇中的人物,都對這些傳統藝能充滿了熱愛,而日本社會也都能給予這些專業古典藝能從事者極大的肯定和尊敬。相較於台灣至今描寫傳統藝能的作品,似乎總只強調淒苦和凋零,極少讓人看了會想要更進一步了解、沉浸投入的內容,更別說把傳統藝能和現代元素結合的作品出現了。總之,《虎與龍》裡的黑道長瀨智也、落語師長瀨智也,《我家的故事》裡的能樂師長瀨智也、摔角手「超級世阿彌真心」,真的是讓我值得推薦的防疫追劇好朋友。看慣了一般安全牌群聚的流行導向日劇的讀者們,或許可以趁防疫在家期間好好體會一下宮藤官九郎原創的迷人神奇世界。
不然已經一直待在家了還一直看美食日劇不肥死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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