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孤兒列車」(上):送走20萬名孩子的社會實驗,如何重寫收養制度?
那是一列曾經真實存在的火車。
它不是運送貨物,也不是載著旅客,而是承載著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有的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還不會拼寫,就被送上了車廂;有的孩子早已習慣在街頭流浪,卻依然懷抱希望,幻想著車窗外那片廣闊的玉米田裡,會有一個更溫暖的家;有的孩子緊握著母親留下的手帕,一邊告訴自己這只是短暫的旅程,卻不知這一別,竟成了永遠。
這不是小說的情節,而是美國歷史上最寂靜卻又最宏大的社會實驗——「孤兒列車」(Orphan Train)。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超過20萬名兒童從紐約等東岸城市,被送往內陸的農村地帶,期盼他們能「被收養」、「被改變」,甚至「被重新塑造」。
我第一次接觸這段歷史,是透過一本繪本——依芙.邦婷的《開往遠方的列車》(Train to Somewhere)。故事中年紀最大的瑪莉,與十三位孩子一起搭上孤兒列車,一站一站地接受檢視、等待被挑選。但她不希望被收養。她在等她的媽媽——那個說會回來接她、卻失聯多時的媽媽。她把媽媽的羽毛別在口袋裡,時間久了,羽毛泛黃了,火車也開到了終點。
那一站,叫「Somewhere」(遠方)。月台上站著一對年邁的夫婦,老太太對瑪莉說了一句話——每次讀到,我都忍不住哽咽,難以唸出來:
“Sometimes what you get turns out to be better than what you wanted in the first place.”
(有時候,你得到的會比自己原先想要的更好。)
接著,瑪莉將口袋裡的羽毛交給老太太,「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家嗎?」老太太問。瑪莉輕聲說了聲好。那一刻,不是奇蹟,而是一種深沉而安靜的撫慰。不只是瑪莉,連讀這本書的我,都像是被悄悄接住的孩子,與她一起重獲新生。
但我知道,不是每個孩子都有這樣的結局。對那些默默被送往遠方、名字逐漸被遺忘的孩子來說,這句話更像是一個說不出口的願望。這是一段「非常美國」的故事。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有一群孩子曾搭上一列無法回頭的列車,被送往未知的地方,換取一個生存與重生的機會。
這場龐大的社會實驗,絕非偶然。當時,美國城市迅速擴張,街頭充斥著無家可歸的兒童;而農村地區,則迫切渴望更多人力來協助耕作與家務。孩子們成了「可被收養」的存在,也成了社會改革者手中,用以實踐理想的工具。孤兒列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啟程。
▌列車啟程的背後:等待被收養的孩子們
19世紀中葉的紐約,街頭擠滿了無數孤苦無依的孩子。他們的父母有的因疾病、工傷或極度貧困而離開人世,使他們成為無家可歸的孤兒;有些孩子在移民潮中被迫與家人分離,流浪於城市的街頭巷尾。城市迅速工業化之下,社會安全網形同虛設,這些孩子不是在煤堆間翻找殘餘,就是在報社、煙廠和製鞋坊中賣力工作,一天的工資往往只換來幾枚銅幣。根據1850年代的統計,紐約街頭流浪的無依兒童高達三萬人——他們蜷伏在屋簷下、教堂門口,成了社會眼中「未來的問題份子」。
面對這樣的困境,社會改革者查爾斯.布雷斯(Charles Loring Brace)提出了解決方案。他認為,與其眼睜睜看著這些孩子淪為幫派成員或潛在罪犯,不如將他們送往空曠、人口稀少的中西部農村,給他們一個嶄新的開始。於是,他創立了「兒童援助協會」(Children’s Aid Society),並於1854年首度發起「孤兒列車」計畫,載著數十名孩子,一站站地從紐約出發,緩緩駛向西部。
這不僅僅是一次偶發的善舉,而是一場持續超過七十年、足跡遍及四十多個州的龐大社會實驗。然而,在西部的報紙分類廣告中,常常能看到「有孩子可供收養」的標題,與「出售農地」、「急徵木匠」並列——孩子,成了可被轉移、配置的社會資源。
火車沿途停靠,每個車站都成了孩子們的試煉場。年幼、膚色白皙、牙齒整齊、身強力壯的孩子,常被優先挑走;年紀稍長、沉默寡言,或膚色不同的孩子,卻往往被反覆留下、甚至被無情遺棄。這些孤兒成了城市社會眼中「多出來的人」,同時也是鄉村家庭渴求的勞力與新血。他們的命運如同被打包的行李,被交付到成人設計的制度重組中,任人擺布。
對許多中西部家庭而言,這不僅是一場收養,更是補充勞動力的契機。那是一個需要大量人手的年代,尤其在農業社會中,孩子意味著能幹活的雙手。孤兒列車的出現,既緩解了東部都市日益沉重的社會壓力,也滿足了中西部對「家庭勞動力」與「孩子」的迫切想像。
然而,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很快便顯露無疑。
▌不是每個孩子都迎來童話結局
「收養」並非總是充滿愛與情,有時更像是一種勞力的分配與置換,是慈善理想與階級現實交錯下的產物。孤兒列車上的孩子們,不只是被拯救的對象——他們同時被挑選、被定義、被塑造成特定的模樣。
這樣的選擇機制,深刻影響了他們後續的人生軌跡。
那些從城市街頭被送上火車的孩子,並非直接被帶往「家」——他們首先必須經歷一場公開的審視和挑選。許多小鎮的教堂、法院或市政廳,會在列車抵達的那幾天被臨時改造成展示場。孩子們被排成一列,有的被要求轉圈、張嘴、摸手臂肌肉,有的則被直接質問:「你能幹活嗎?會讀書嗎?會做家事嗎?」
一位曾搭乘孤兒列車的受訪者回憶:「我們像牲畜一樣站在舞台上,被一個一個挑選。」這話絕非誇飾,而是許多年邁的倖存者仍歷歷在目的真實經歷。比爾(Bill Oser)在15個月大時,父親過世、母親重病,他和4歲的姐姐被送進紐約孤兒院。1925年,他們搭上前往密西根的孤兒列車,被寄養在一戶人家,並改用母親娘家的姓氏「Nash」。多年後,比爾才得知自己其實是孤兒列車的一員,真正的姓氏是「Oser」。這段身份的發現,讓他重新思考自己的根源與身世。
瑪格麗特(Marguerite Thompson)六歲時搭上孤兒列車,被送往拉森家。他們住在兩層樓的大宅,有女傭洗衣做衣服,看似光鮮亮麗的環境,卻沒有自己的房間,只能睡沙發。養母嫌她有紐約口音,常常打她嘴巴,禁止她用室內廁所,也不給她喝牛奶。放學後,她要洗碗、打掃、送牛奶,稍有差錯就挨鞭子。孤兒院人員來訪時,她只能笑著背詩跳舞,從不敢說出真相。
比阿特麗斯(Beatrice Flanagan Foztik)14個月大時,她從紐約搭乘列車,被德州西利(Sealy)的一戶人家收養,從此與出生地分離。多年來,她未曾公開談論這段過往,直到晚年才逐漸吐露自己的故事,而她的一生都在追尋「我是誰」的答案。
某些孩子幸運地被真正疼愛、視如己出,甚至獲得受教育的機會,從此改寫人生。然而更多孩子被當作免費勞工,無論是在農場、廚房還是礦坑,肩負成年人的重擔;有人遭受虐待,幾年後又被轉手寄養,甚至逃回城市,落入更深的孤立與創傷。
制度無法預測人性。儘管兒童援助協會規定收養家庭「善待孩子」,但在那個兒童保護制度尚未建立的年代,「監督」幾乎是空談。更複雜的是,當時社會普遍認為出身貧寒的孩子天生帶有劣根性;文化與語言的差異,讓許多愛爾蘭、義大利裔及天主教背景的孤兒,在以清教徒為主的中西部社會中,被視為「問題」的代名詞,而非需要被理解的個體。
孤兒列車的旅程,成為社會偏見的投射場。直到多年以後,這段歷史才逐漸被正視,被認為是美國「收養制度」的起點。
這項混雜階級與偏見的「拯救計畫」,促使美國社會第一次大規模思考:誰有資格成為父母?什麼才是真正的「家庭」?誰能給予孩子歸屬感?制度應如何保障兒童的尊嚴與選擇權?親子關係的合法性與倫理基礎又該如何界定?
▌孤兒列車如何影響美國收養制度與家庭觀念?
從20世紀中期開始,隨著兒童福利政策逐漸完善,專業社工制度與寄養系統陸續建立。社會終於意識到:孩子不是可以任意「安排」的人生單位,而是有感受、有夢想,也有權利被尊重的小小個體。 當年那些缺席的程序——背景調查、家訪制度、孩子的意願、事後的心理支持——如今已成為基本保障。儘管制度仍有不足,孤兒列車與早期兒童援助計畫,確實為後來的童工法、收養與寄養制度奠定了基礎,為無數孩子帶來改變命運的機會。
更重要的是,孩子的「出身」不再是一道標籤,而是其生命故事的一部分。社會也逐漸學會,用理解與愛去接住這些經歷。每一個孩子,都值得一個能聆聽、能擁抱他們故事的家。
家庭的定義,也在此後慢慢轉變。當年,家庭多半被視為功能性的配置,孩子能否幫忙農作、是否順從成了重點;而今日的收養觀,更重視情感的連結、文化的歸屬,以及對個體差異的尊重。血緣不再是唯一標準,真正的家庭,是孩子能感受到安全與被珍惜的所在。
但對那些曾經坐上孤兒列車、被迫和原生家庭分離的孩子來說,心裡始終留著一塊填不上的空白。他們的名字被改了,家鄉變得模糊,血脈的線也斷了。許多人一輩子都在追問:「我到底從哪裡來?」
如今,在科技幫助記憶重建的時代,他們的後代拿著破碎的家譜、零散的線索,努力拼湊那段沒能說完的過去。只是為了找回家的方向,還有那份屬於自己的完整與歸屬感。也因此,列車雖已停駛,這段歷史卻從未真正結束。
下一篇,我們將看見——DNA與口述歷史,如何在一百多年後,悄悄打開了那扇回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