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孤兒列車」(下):跨越百年之後,棄嬰後代如何用DNA尋根?
在美國歷史上,曾有數以萬計孤苦無依的的孩子被送上火車,前往素未謀面的家庭,展開全然未知的人生旅程。這項由社會改革者查爾斯.布雷斯(Charles Loring Brace)發起的「孤兒列車」(Orphan Train)社會實驗,使許多參與者命運從此被改寫——有些孩子在新家庭中得到了真摯的疼愛與照顧,有些則成了農場或家中的勞動力,還有一些人遭受了冷漠甚至虐待。
從今日的眼光來看,將無依的孩子集體送往遠方、由陌生人撫養的構想,或許顯得天真,甚至可行性令人質疑。然而,若要真正理解這段歷史,我們不能僅以當代的道德尺規衡量,而必須回到20世紀初的社會脈絡,理解當時的城市底層是什麼樣的景象。
1902年,頗具影響力的刊物《萊斯利週刊》(Leslie’s Weekly)刊登了一篇報導,其開場描繪了這樣的場景:
這份表格上記下孩子被發現的地點、外貌、穿著、大約年齡、性別,以及發現者是誰。根據當時的雜誌報導,保守估計每年在紐約就有大約250名嬰兒被人「發現」。
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孤兒列車」或許被視為一種拯救——但它也同時埋下了無數破碎與失聯的根。幸運的是,借助口述歷史、家譜研究與DNA尋親,我們得以再次走進這段「非常美國」的歷史,重拾那些被遺忘的孩子與他們的名字,聆聽他們後代堅持不忘的故事。
▌數位平台與DNA檢測,為沉默打開一扇門
近十年來,數位家譜平台與DNA檢測的普及,為成千上萬的後代點燃了一絲希望。平台如 AncestryDNA、23andMe、MyHeritage、Family Tree DNA,讓遺失的故事得以被拼回:有人首次看到曾祖父母的姓名;有人在地圖的另一端,找到原以為早已失聯的家族分支。原本像煙霧般模糊的祖源,開始有了可以追溯的脈絡。
在無數孤兒列車後代的尋根旅程中,有一段特別讓我難以忘懷——這是葛瑞格.馬克威(Greg Markway)的故事,一位孫子為了協助已逝的祖父踏上跨越百年的尋根之路,只為完成他老人家未竟的心願:找回母親。
葛瑞格的祖父約瑟夫.馬克威(Joseph John Markway)1896年出生於紐約,不到兩週大即被送進紐約育嬰堂,五歲時搭上前往密蘇里的孤兒列車,最終落腳於一戶農家。他的人生自此與出生地徹底斷裂。祖父晚年從不多談過去,僅留下一段含糊的傳說:他曾孤身一人返回紐約,尋找生母的下落。但那趟尋母之旅究竟有無結果,始終無人知曉。
祖父於1970年去世時,葛瑞格年僅11歲。他來不及理解祖父的沉默與痛苦,卻在多年後無聲地繼承了那份遺憾。直到2017年,某次無意間看到Ancestry的DNA廣告,他忽然意識到,或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為祖父走完那段未竟的旅程。
從一支簡單的DNA檢測試劑盒開始,葛瑞格投入了數年的時間。他潛心研究各大基因平台,學習閱讀Centimorgan數據(簡稱「CM」是一種衡量DNA親緣關係的單位,並非長度,而是代表遺傳重組機率的指標。可以把它想成「與某人有多親近」的量化依據。)、建構血緣網絡,甚至進行價格高昂但關鍵的Y染色體比對,只為尋得一絲可能的父系線索。他同時加入了由基因偵探賽絲.摩爾(CeCe Moore)發起的「DNA Detectives」和「DD Social」Facebook社團,尋求幫助。
這段旅程並不浪漫,反而極度艱難。葛瑞格曾面對四萬多筆可能的DNA配對紀錄,每一條都像是一道迷宮的入口,有時通往真相,有時只是被引往死巷。但他不曾放棄,除了線上調查,他還親訪當年的孤兒院遺址,查閱百年前的教會洗禮紀錄與寄養資料。他成了一名素人家譜學者,從資料堆中挖掘祖父的蹤跡,也從錯誤與挫敗中不斷修正路線。
四年半後,他終於找到了答案——祖父的雙親、族譜,還有從未見過的一整支親族分支。
為了幫助更多孤兒列車的「後代」,葛瑞格還建立了Facebook社團「Orphan Train DNA」,分享自己的調查方法與研究過程,他說:「我不只是為我的祖父找到答案。我也在為那些從未有機會問問題的孩子們,找回聲音。」這段旅程,是從DNA開始,結果卻早已超越科學、成為一場歷史、記憶與愛的共同修復工程。
▌說出來,是回家的開始:口述歷史如何記憶與修復
除了DNA與文件之外,真正讓這段歷史得以拼湊完整的,是那些願意說出心底故事的人們。
過去,孤兒列車的故事常被以「慈善救援」的視角描述:這些孩子從東岸的貧民區被送往中西部,展開了新的人生。但這樣的敘事,往往忽略了許多人在過程中經歷的失落、創傷與長久的沈默。如今,當一些倖存者與他們的後代開始主動說出自己的故事,我們才逐漸理解,那些原本空白或被壓抑的部分,才是這段歷史最需要被看見的地方。這也正是「口述歷史」無可取代的價值。
機構的檔案留下了派遣名單與地點安排,DNA技術揭示了血緣與親屬關係;但唯有人們的聲音與記憶,能補上那些遺落的情感紋理。有些關鍵的片段,藏在一個童年暱稱、一道家常菜的味道,或是一句母親臨別前悄聲的叮嚀裡。
如今,越來越多關於孤兒列車的紀錄片、博物館與後代倡議者,將口述歷史作為重建記憶的重要任務。他們錄下列車乘客的聲音,也鼓勵子女說出父母從未講完的故事。因為唯有經歷者成為敘述者,這段歷史才不會永遠被旁觀者書寫。
說出來,是回憶的重組,也是修復身份的行動。當一段口述歷史抵抗了被遺忘的事實,也會讓那些曾被剝奪發言權的生命,重新在歷史中被看見與理解。因此,孤兒列車不再只是美國社會福利制度的起點,更是一段關於失語、尋根與發聲的現代故事。而說話的勇氣,正是記憶得以延續與修復的起點。
▌孤兒列車是個「非常美國」的故事?
表面上來看,「孤兒列車」好像只是關於童年失落和慈善救助的歷史。但如果我們把鏡頭拉遠,就會發現,它更像是一面鏡子,照出美國這個國家最深層的性格與矛盾。
我曾聽過一些演講者講述孤兒列車的歷史,也聽過身邊了解這段過去的美國朋友說:「孤兒列車,是一段非常美國的歷史!」因為它濃縮了這個國家最核心的幾種特質:對機會的渴望、對階級翻身的期待、對新生活的憧憬——以及,那種總是把希望與代價綁在一起的邏輯。
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東岸城市擠滿了新移民,貧窮和擁擠成了日常。孤兒列車就是從這些城市開出,把成千上萬沒家可歸的孩子送到中西部的農村。一方面,是為了給孩子們一個「更好的未來」;另一方面,也剛好補上那些地方勞動力的缺口。換句話說,這列火車同時載著希望,也安排著現實,是一場打著「拯救」旗號的社會重組。
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熟悉?這就是美國常見的模式——對移民、對貧民、對弱勢群體的期待:你可以有機會,但是你要配合、要努力、要懂得感恩,還要變得「體面」;最好要說英語、信仰基督、肯吃苦,甚至忘記自己原本是誰、來自哪裡。
孤兒列車上的孩子,被視為「未來的美國人」,他們的原生背景被淡化,社會對他們的期待是成功與融入。這揭示了「美國夢」的雙重面向:允諾重生,但要求重新定義自我;提供新機會,同時劃出應有的框架。
更深一層看,孤兒列車是一場龐大的社會實驗。政府、宗教機構、媒體和家庭共同嘗試一種模式:弱勢者若能被同化和再造,是否能成為理想國民?這正是美國精神,一個在融合與擴張中持續定義「成功」與「歸屬」的國家;一個慈善、國家建構與文化再造交織的實驗場。
孤兒列車的終點,從來不是幸福的保證,而是一場漫長的「成為美國人」考驗。
所以說,孤兒列車是一個非常美國的故事。它不只是關於童年與家庭,更關乎這個國家如何面對階級、種族、移民與機會的議題;它讓我們看見,一個國家如何用制度建構希望,又如何在建構的過程中留下傷痕。
而這些制度的傷痕,並不只是歷史。它們至今仍以不同形式延續——美國的寄養制度仍充滿安置不穩定、種族不平等,以及成年後缺乏支持的問題;美墨邊境的「家庭分離政策」( Family Separation Policy)造成上千名兒童與父母被迫分離,有許多家庭至今仍未團聚;原住民寄宿學校(Boarding Schools)雖已關閉,但其帶來的「文化斷根」創傷,仍在代代延續。歷史並未遠去,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今日重現。
而我們每一次回望過去,也許正是為了學會:在記憶與遺失之間,為漂泊的名字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也讓我們自己重建與過去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