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搖籃的呼喚:克里米亞韃靼人的流放、返鄉與再流亡
烏克蘭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克里米亞的傳說裡,山頂有一個黃金搖籃,會像海浪一遍遍打上岸邊那樣,這個搖籃會一直搖響鈴噹,一直、一直,呼喚著人們回家⋯⋯」
2022年,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但對克里米亞韃靼人來說,來自俄羅斯的侵略早在更久之前就已開始。不論是2014年在克里米亞升起俄羅斯國旗、又或是1944年向東行駛的單程列車,將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流放到中亞⋯⋯,「驅逐」、「流放」或是「佔領」雖然是不同字眼、不同名義,但全都指向侵略者赤裸裸的野心。
採訪開始之前,Amet坐在長桌的另一側,將一盤巧克力朝我推了過來。
「你想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眼前這位中氣十足的男子,是致力於推廣克里米亞韃靼人歷史文化的Amet。他在成為一名英語教師和文化工作者之前,先是一名克里米亞韃靼人。
名為克里米亞的鄉愁
Amet出生在1973年蘇聯時期烏茲別克的納曼干(Namangan),距離4000公里遠的克里米亞,是他父親鄉愁的原點。而在Amet出生前、將近30年前的那一天,更是整個民族史的缺頁,與這段橫跨三代的家族史的開始。
1944年5月18日那一天,距離德國投降才過不到兩週,蘇聯便以韃靼人勾結納粹的罪名,驅逐整個民族。當天清晨,人們被敲門聲驚醒,荷槍實彈的秘密警察要求韃靼人馬上收拾行李,離開房子。從集合、整隊到趕上運貨列車,每節車廂還有事先準備好的表格和數字,即可看出這場行動經過精心籌備,才能讓19萬人在3天內從他們的家園裡消失。
此後,克里米亞韃靼語中的「流放」(Sürgünlik或簡稱Sürgün)指的都是1944年5月18日這一天。「流放」對應著蘇聯的「驅逐」,是一個沒有完成式,持續至今的動詞。
「這天會一直刻在我們心中,每一年都會隨著更多資訊的揭露而加深這樣的痛苦,尤其是在2014年歷史重演之後。」Amet如此說。每當提到各種數字,他總會豎起食指,講著:「注意!」就像是正在授課的老師,提醒著學生該在哪裡劃記螢光筆。
前往未曾踏上的家鄉
Amet年少時在學校相當活躍,他曾是蘇聯兒童十月團(Little Octobrists)的一份子,隨後又加入了少年先鋒隊(Young Pioneers)。Amet說:「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一切都像是遊戲,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這都是籠罩在鋪天蓋地的政治宣傳下。」。
1984年,年僅11歲的Amet獲得老師推薦,可以參加蘇聯舉辦的夏令營(Artek),地點就在克里米亞的海邊。Amet的父親不敢相信兒子竟然有機會能前往克里米亞,於是一家人湊錢買下昂貴的車票,無論如何都要讓Amet去看一看他那從未踏上過的故鄉。
在營隊的某一天早晨,一個男孩氣喘吁吁地跑向Amet,和他說:「快!你爸爸來了!」男孩喊道。
Amet不明所以地跟上去,才發現原來是一位他從未謀面的叔叔。對方為了見Amet一面,特地從800公里外的烏克蘭北部趕來克里米亞。「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什麼,只記得大家都哭了。我的父親在我出發前哭了,我見到叔叔的時候,他哭了,我也哭了。」
那是Amet第一次出國,也是他第一次返鄉。
Amet大學畢業後,在母親的牽線下認識了妻子Dilyara。Dilyara和Amet都是克里米亞韃靼人。「我們人數不多,在流放的日子裡盡量跟同族通婚,維持我們血脈。」Amet說。
1989年,蘇聯的最高蘇維埃通過法令,鬆綁克里米亞韃靼人返鄉的限制,讓返鄉成為可能,許多韃靼人開始踏上返鄉之路。
Dilyara的舅舅是第一批選擇回去克里米亞的人,但情況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克里米亞長久以來在蘇聯的控制下,幾乎快被俄羅斯人佔據。韃靼人在克里米亞半島沒有房子,沒有信仰,整個半島都說著不屬於他們的話。
改變人生的美國行
2001年,Amet在烏茲別克獲得傑出教師獎,並和其他15個來自前蘇聯加盟國的獲獎者得以一起參訪美國。他也是在那裡第一次聽到了烏克蘭語。
一名來自克里米亞Bakhchysarai的烏克蘭教師和Amet說:「你很快就會回來(克里米亞)的,這裡是你的家鄉,你的土地,回來吧。我會幫你準備一份教職。」
這位烏克蘭教師也確實沒有食言,成為Amet日後返鄉的貴人。
這場參訪活動中,獲獎的16名教師分別代表各自國家的文化——Amet是代表「烏茲別克」,而不是他的故鄉克里米亞。這些同樣來自前蘇聯加盟國的獲獎者們,可以手拉著手,一起唱著蘇聯歌曲,表現得像一家人。
當時美國人看到這群來自前蘇聯、但分屬不同國家的人們能如此友好感到驚訝,但Amet知道,這不過是他從小被灌輸的「蘇聯民族神話」而已。正如同他小時候參加過的那些兒少營隊,一切都是政治宣傳的一部分。
Amet也在美國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在烏玆別克時一個月的薪水只有10美金,而他在美國卻能領著30-40美金的日薪,住在一晚將近400美金的飯店。Amet眼光閃爍地笑著說:「我都想睡在地板,請他們折現給我。」
重返克里米亞
Amet靠著美國之行存下來的錢,決定帶著一家人返回克里米亞。
當時克里米亞已經是獨立烏克蘭的一部分,在烏克蘭政府的支持下,克里米亞的學校有了克里米亞韃靼語的課程,當地的電視台有了屬於韃靼人的節目,克里米亞的韃靼人正努力拼湊自己的根,但親俄勢力早已在這塊土地盤根錯節、根深蒂固。
Amet說:「我甚至看到列寧的雕像矗立在克里米亞。哪怕在烏茲別克,他們也早在1991年獨立時就撤掉了這些東西。」克里米亞首府辛費羅波(Simferopol)的列寧雕像,從1967年落成以來就不曾倒下過。
或許是巧合,也或許是天注定,Amet一家最後落腳在克里米亞的Bakhchysarai。那既是Dilyara舅舅為他們準備的家鄉,也是那名烏克蘭教師為他找到教職的地方。
Amet和Dilyara成為了學校老師。但因為教材使用烏克蘭語的關係,他們也得從頭開始學習烏克蘭語。但走出教室之外,幾乎沒有人在使用烏克蘭語,因為俄語仍控制著人們的舌頭。
蘇聯當初雖未全面禁止使用克里米亞韃靼語,卻在根源上切斷了它的傳承。克里米亞韃靼人沒有屬於自己的學校和課程,生活和工作也完全使用俄語,人們因此越來越依賴俄語,越來越無法用自己的語言來思考、表達。
Amet的一名親戚為了升遷而改用俄羅斯名字,並和一名俄羅斯女性結婚,這在當時是很常見的情況。
這種「俄羅斯化」(Russification)發生在克里米亞韃靼人和烏克蘭人身上。人們為了讓生活更加簡單,為了更好的工作和更好的機會,漸漸放棄了自己的語言。—— 克里米亞韃靼人 Amet
烏克蘭將成下一個喬治亞?
2008年俄羅斯入侵喬治亞,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籠罩在Amet心頭上:「我那時翻閱一本《烏克蘭週刊》,上面寫著:『下一個就是烏克蘭。』」
隔年,Amet一家迎來了新生命,女兒Kamila是一家四口當中,唯一一個在克里米亞出生的人。
與此同時,親俄的情緒在克里米亞擴散開來。2012年夏天,克里米亞自治政府要求關閉教授烏克蘭語的學校與課程,而Amet的兒子當時正就讀其中一所學校。
「從那時起,俄羅斯就準備再一次抹消我們的認同。當基輔流血(按:廣場運動)時,我就感受到有種不可逆的事情正在逼近。」Amet回憶道。
2014年2月,冬日將盡,小綠人(即沒有標誌的俄羅斯軍隊)無預警地出現。這群人佔領了議會,任命了新任行政長官。讓克里米亞時隔70年,再度被推上前線。
接下來的佔領過程,快到連Amet至今仍無法理解。從議會通過獨立宣言,到公投加入俄羅斯聯邦,在短短一個月再度噤聲了一整個民族。2014年5月18日的流放紀念日和6月26日的克里米亞韃靼旗幟紀念日,都被迫移往郊區舉行紀念活動。「到處都是軍人,我們甚至看到附近的樓頂有狙擊手⋯⋯」當時Amet就站在圍欄後面,親眼看著俄羅斯再度將韃靼人排除在外。
各級學校很快地收到新的俄語教材,所有教師都必須接受新課綱的訓練。日益漸增的壓力已經讓Amet和Dilyala再也無法繼續工作,而決定離開。
「去吧。」年邁的母親念著禱詞為他們祝福後,輕聲說道。
Amet一家人在克里米亞西部的Cape Tarkhankut待了三天之後,便向故鄉道別。
離開家鄉的人與選擇留下的人
提到還留在克里米亞的家人,Amet停下揉捏包裝紙的雙手,深吸一口氣說:「這是個痛苦的問題。」原以為Amet不願多談,但他馬上堅決地說道:「不不不,我很樂意回答、我想回答。」
「我想回答。」他近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了兩次。
對於Amet的父輩來說,他們為了能夠回家,要花上一輩子的時間。所以一旦踏上克里米亞這塊土地,離開便不再是選項,只想整個餘生都留在故鄉。
「我們已經老了,除了死在這裡沒有其他願望。但你們可以離開,你們必須離開,為了我們的民族和血緣。我們不想成為你們的牽絆。」這是Amet帶著妻小離開克里米亞時,家人留給他的一段話。
Amet一家人離開克里米亞的那一天,Amet的女兒才5歲,正好是Amet的父親1944年被流放時的年紀。
「注意了,關於紀年,我們有我們獨有的數學算法。」Amet再度豎起了食指苦笑著。
從克里米亞到利沃夫
幾經波折,Amet一家人最後搬到烏克蘭西部的利沃夫(Lviv)。Amet成為當地學校的英語老師,他常在課堂中提到克里米亞,像是在討論「家庭」主題時,就以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傳統紋飾「Örnek」來介紹不同圖案所代表的家族成員。
身為一名老師,我從克里米亞到利沃夫,看著一個民族如何形成,世界觀如何建立。這些烏克蘭的孩子人生才剛起步,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不會成為奴隸。與那些在克里米亞的孩子不同——那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克里米亞韃靼人 Amet
2022年,Dilyala的母親得了COVID,她決定回一趟克里米亞。Dilyala說:「我從來都不想回去被俄羅斯佔領的克里米亞,但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能見到她,如果錯過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Dilyala為了這次返鄉,她刪除了社交媒體,清空了所有發言。她雖然害怕被俄羅斯盤問、被拘留,但更害怕錯過母親的最後一面。
抵達克里米亞之後,Dilyala看到的是面目全非的家鄉,她沒見過如此「俄羅斯」的克里米亞。
「你永遠不會知道俄羅斯的規則,」她說:「有個女孩因為回去探望父親而入獄了兩年,沒有理由,或者說永遠都會有一個他們的理由。」
訪談進行的過程中,Amet和Dilyala的兒子Mustafa剛好來電。「Mustafa!來跟大家打招呼!」Amet興奮地打開視訊。Mustafa是一名軟體工程師,目前在捷克定居,已取得捷克居留證的他,正準備貸款買下人生第一個住所。
Amet的語氣掩不住內心的驕傲:「我們每一個人都代表著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決定著別人如何看待我們。」對於家的想像,流流轉轉,似乎仍沒有定錨。
Amet說:「我女兒畫了一隻蝸牛,背上背著他們的房子。這正是我們如何看待自己的——我們一直把家背負在身上。」
在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Amet沒有選擇離開烏克蘭。他說,如果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選擇留在烏克蘭,就能抱著回到克里米亞的希望。
「每一個克里米亞韃靼人,就像是黑海中的每一滴水,」Amet說:「凝聚著記憶和歷史,不能散,不會散。」語畢,Amet打開筆電,展示他最近用AI生成的圖片,是一張身穿克里米亞傳統服飾的男子站在海邊,凝視茫茫月色的圖片。
搭配這張圖片,Amet像是詩一般地寫到:
我靜靜站在海邊
秋意落在我的肩膀,如同我父親長久的夢想
他一直想站在這片海岸
但回到克里米亞後,他便躺下並沉入這片祖先沉默之地
而我站在這裡,每道海浪就像他的腳步
遺憾和實現都在這一刻發生
沒有戰爭
這是我的土地
不是我的暫時
Amet的父親經歷了60年的流放生涯後,雖然回到克里米亞,但兩年後便過世,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仍無法看到他童年時的海岸。
Amet一家三代的故事,就像克里米亞韃靼人縮影——被迫離開家鄉的上一代、回到家鄉卻又選擇離開的中生代,以及等待返鄉的人們。或許就像Amet女兒所說:「我們一直把家背負在身上」,就算在異鄉漂泊著,有人在的地方,就是克里米亞韃靼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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