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帝王盛衰物語：村西透注定失敗的日本「加拉巴哥化」？

2021/07/09 蔡亦竹

「村西透成於加拉巴哥現象，也因為加拉巴哥現象倒下。」《AV帝王》相較於第一季帶著... — 「村西透成於加拉巴哥現象，也因為加拉巴哥現象倒下。」《AV帝王》相較於第一季帶著瘋狂的熱血，第二季就帶著濃濃的如平家物語「盛者必衰」般的哀愁與陰影。左為《AV帝王2》宣傳劇照、右為村1990年代的西透本尊。圖／《AV帝王２》、村西とおるtwitter

《AV帝王》出第二季了。在上一季裡橫空出世的AV界傳奇導演村西透物語，終於在兩年後迎接最終章。

既然是真人真事改編，其實第二季在還沒上架之前觀眾大概也猜得出來故事的走向了。那麼最重要的亮點，就在如何回收這個故事的伏線。村西透是日本泡沫經濟時代的縮影人物，也是司馬遼太郎所說的「有時讓整個時代改變的，會是毫無特殊之處的人物」最佳寫照——是時勢的演進讓時代之神選上了村西透，那麼讓村西透跌落凡間、甚至更摔進地獄的，也是時代那雙看不見的推手。

像《AV帝王》這種劇，如果只講它的劇情啦演員啦，那就太糟蹋這部充滿野心的作品了。

▌延伸閱讀：〈日本「AV帝王」之路：《全裸監督》村西透與他的泡沫時代〉

《AV帝王》從設定就開始挑戰日本社會的種種禁忌，這也是NETFLIX這種平台才有辦法達到的成就，也就是打破日本「村落社會」的默契。改編村西透這個日本家喻互曉、形象卻不怎麼登大雅之堂（沒錯，不要覺得日本就把AV有當成多神聖的作品）的人物故事，第一季採用因為毒品問題被業界冰凍的演員瀧正則，第二季則更給因為和事務所鬧翻、被日本業界冷凍包起來的女演員——西內瑪莉亞——不少重要戲分，製作的方式也和日本過去業界傳統不同，劇本也採用好萊塢慣用的團隊寫作方式。

有人說這次NETFLIX就像電視界的「黑船事件」，再一次打進了因為封閉許久而僵化的日本影劇界。

NETFLIX就像電視界的「黑船」，再一次打進了因為封閉許久而僵化的日本影劇界。... — NETFLIX就像電視界的「黑船」，再一次打進了因為封閉許久而僵化的日本影劇界。圖／《AV帝王2》

村西透靠著自己後天培養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一個「敢」字，成為AV業界的革命兒和時代寵... — 村西透靠著自己後天培養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一個「敢」字，成為AV業界的革命兒和時代寵兒。左為《AV帝王2》村西透的參選海報。現實中當時的確成立了一個「全日本NICE黨」參選，但因為村西透被捕而不了了之。右為近年再度活躍的村西透本人。圖／《AV帝王２》、村西とおるtwitter

強調「本場本番」的方式，讓村西透名符其實成為了AV帝王。圖為日本導演片嶋一貴替村... — 強調「本場本番」的方式，讓村西透名符其實成為了AV帝王。圖為日本導演片嶋一貴替村西透拍攝的紀錄片《M 村西とおる狂熱の日々》。圖／紀錄片《M 村西とおる狂熱の日々》

日本的封閉，除了歸因於他們的村落社會傳統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第一次東奧之後的日本經濟與文化優勢。泡沫經濟時期日本大幅收購美國不動產和娛樂事業，就算在泡沫崩潰後日本也一直都處於亞洲的龍頭地位，一直要等到韓國娛樂文化向國際發信的努力奏效，日本流行先端和文化強權的位置才真正受到威脅。

所以在那之前，封閉的日本發展出自己的電腦系統、自己的手機文化、自己的娛樂次文化，就連AV這種食色性也的產物，日本也有獨特的生態。但是因為之前在亞洲、甚至因為韓戰、越戰軍事特需的恩惠，讓佔有一定優勢而一直內需強勁、並且作為輸出國的日本，覺得這是他們的特色而不是缺點。

村西透出現在那個連水和空氣都可以賣錢的時代。靠著自己後天培養的三寸不爛之舌和一個「敢」字，成為AV業界的革命兒和時代寵兒。就像「映倫」代表的業界封閉傳統，沒有在甩這些默契的村西，先是靠著色情小本（裏本）和後來的家用錄影帶風潮，在商業上獲得了極大成功。

達爾文因為到訪與大陸隔絕的加拉巴哥群島，觀察當地生態而完成了進化論。所以這種與世隔絕而發展出獨特生態的現象，在日本就稱為「加拉巴哥化」。智慧型手機還沒出現前的精美日系手機和PHS系統，就是日本加拉巴哥化的代表之一。

AV也一樣，歐美的情色影片早就已經真槍實彈上陣，然後從來沒有馬賽克這回事的時代，日本還是因為有「猥褻物頒布罪」而讓AV要在私處打上馬賽克，也因此演員拍片時可以假裝在做愛而不是真的性交，情色業界也因為要守住這種曖昧空間，而自主組成了「錄影帶倫理協會」，以維護倫理為名而行排除不聽話的業界之實。

「規格外」的村西透還真的是日本加拉巴哥現象打造出來的怪傑。圖／村西とおるtwi... — 「規格外」的村西透還真的是日本加拉巴哥現象打造出來的怪傑。圖／村西とおるtwitter

這種表裡不一的權宜作法，被像是用本能在面對人生的村西透一手打破。他用真槍實彈但是還是打上馬賽克的方式，和跑到夏威夷找美國女優拍片並且強調「本場本番」的方式，讓他名符其實成為了AV帝王。從這個角度來看，「規格外」的村西透還真的是日本加拉巴哥現象打造出來的怪傑。

因為日本的獨特生態讓這位能言善道、看似嘴炮但是又行動力超強的半狂人得以堀起。畢竟那是個為了推銷錄影機，經銷商還會私底下送顧客一片名為「洗衣店小健」的無碼正A片，公開販售的AV卻不能露出私處，但是電視喜劇《八時全員集合》的志村健等人，還會在節目裡把「洗衣店小健」當梗在說的時代。

但是村西透成於加拉巴哥現象，也因為加拉巴哥現象倒下。

《AV帝王》第二季的90年代，正好也是我第一次前往日本交換留學的時代。那是日本瘋狂的經濟實力崩塌，因為巨富帶來的無秩序和狂野接近尾聲的時代。因為錄影帶事業而成功的村西，「頭腦清楚」地知道錄影帶的時代即將結束，而將所有賺來的錢全部投入衛星事業，也因此賠光了所有獲利還負債50億日幣。

相較於第一季帶著瘋狂的熱血，第二季就帶著濃濃的如平家物語「盛者必衰」般的哀愁與陰影。精準的時代考證，也重現了新宿和渋谷地面還到處充滿垃圾的場景，不像現在我們印象中整潔日本的樣貌。這也讓我想起遊戲《人中之龍0》裡的大阪和新宿，同樣也是堆滿垃圾（當時東京和大阪還沒有垃圾不落地的規定），讓年輕玩家們震驚說出「昭和時代的日本人根本是不同人種」的評語。

村西透將所有賺來的錢全部投入衛星事業，也因此賠光了所有獲利、還負債50億日幣。 ... — 村西透將所有賺來的錢全部投入衛星事業，也因此賠光了所有獲利、還負債50億日幣。圖／村西とおるtwitter

90年代同時也是加拉巴哥化的最後餘韻，日本大廠還在用PC-98系列和「ワープロ」（日文文字處理機）在和Windows系統做最後抗戰，而手機方面插卡的GSM已經慢慢在世界成為主流，但日本仍然採用自己的手機系統，還發展出了機型精巧可愛、收費也比較低廉的PHS系統。連CD盛行的時候，日本都發展出了今天看起來仍然造型十分精緻的MD媒體。

時代的先驅者村西透，覺得今後錄影帶將被淘汰、而衛星將成為主流的想法，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可說完全正確。但是他漏掉了幾個重要關鍵。

首先，錄影帶的壽命意外強靭。第二季裡那個影射過去日本出租店大手連鎖TSUTAYA的場景，其實一直到後來日韓世界杯的2002年前後，都還是我到當地攻讀碩博士時的回憶。畢竟新作租看三天550日幣、「準新作」一個星期400日幣前後的價格，是每個人都可以負擔得起的，不過如果要裝衛星的話一開始就得花上幾十萬的裝機費，然後光看村西透的情色頻道一個月就得兩三千塊月費，再怎麼喜歡看片「鬆一下」的男性朋友們，也不是每天看個三支以上，哪一種選擇比較划算就很清楚了。

再加上剛才提到的日本電腦國內加拉巴哥現象的關係，讓當時已經成為亞洲媒體主流的VCD，從來沒有在日本佔有一席之地，影音媒體直接從錄影帶移行到DVD。

而衛星放送這種特殊的傳媒，後來也只有在日本市場存在，因為當時包括台灣等地的新媒體，走的是有線電視路線。雖然有線電視也存在於日本、卻沒有形成氣候，而衛星放送也一直因為高額的裝設費用和不算便宜的頻道收看費，觀眾用戶數始終沒有提升上來。再加上日本無線放送品質本來就不差，讓大家額外付出高額月費收看其他節目的動機就更低了。

日本PC-98系列。90年代同時也是加拉巴哥化的最後餘韻，日本大廠還在用PC-9... — 日本PC-98系列。90年代同時也是加拉巴哥化的最後餘韻，日本大廠還在用PC-98系列和「ワープロ」（日文文字處理機）在和Windows系統做最後抗戰圖／維基共享

圖為1998年日本的賣場銷售錄影機，當時日本的錄影帶市場依然當道。圖／美聯社
... — 圖為1998年日本的賣場銷售錄影機，當時日本的錄影帶市場依然當道。圖／美聯社

村西透的50億日圓債務，最後在2013年終於還完。村西透目前依然健在，活躍於日本... — 村西透的50億日圓債務，最後在2013年終於還完。村西透目前依然健在，活躍於日本各媒體，雖然已經沒有再執導或製作任何色情作品，但昔日的ＡＶ帝王本性不改。圖／村西とおるtwitter

如果村西透那時候可以來趟台灣、看看日本以外的影視生態的話，說不定今天的村西透，就是日本的三立海董了。從這點來看，「規格外」的村西透，最後還是個日本人，沒有逃離加拉巴哥化的思維而在衛星投資風潮裡倒下。

既然是做AV這種半地下的事業，想當然爾和黑社會自然糾葛不清。從第一季開始就和村西緣份不淺的黑道古谷和小混混荒川敏，在第二季當然也有很重的戲份。

但是相較於第一季那種瘋狂和無法無天，第二季裡的黑社會們除了凶暴和囂張如昔外，也多了一點「盛者必衰」的陰暗淒美風采——因為之前其他文章討論過很多次的《暴力團對策法》正式上場，這個讓老大們連用別人名字買車都可以用詐欺起訴、擺明了要讓黑社會在正常社會活不下去的違憲法律，正式敲醒了兄弟們的喪鐘，也告訴世界：今後不可能再出現像村西透那樣破天荒的梟雄出現了。

看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第二季不像第一季般精采。錯了。就像山田孝之在預告裡宣言的一樣，「如果只看第一季，那你等於什麼都沒看過」。對我來說，第二季才真正描寫出了村西透這位現在還在推特發文、存在感爆表的昭和代表完整人物像。

而這一季的伏線回收方式，也讓我們知道為什麼第一季上映時並未接觸黑木香本人，卻不怕被本人提告或是對她造成傷害了。如果第一季是描寫泡沫時代的「時代劇」，那麼第二季就是讓登場人物們更加立體的「人間劇」，兩季合起來才成為了一部改變日本劇集歷史的傑作。是說，作為一個愛好AV、也喜歡推特上到處嘴個不停的村西透粉絲，我真的覺得村西導演應該要早點認識我的。因為如果90年代村西導演就認識我蔡桑，我一定會告訴他不可以投資衛星放送，把錢留下來分點給我到台灣發展才會再次發大財。理由，也很簡單：

因為你看衛星又不能快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