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崙算什麼偉人?共和法國「紀念拿皇」的200年論戰
「讚頌法國皇帝的偉大榮光,還是反省征服者的塗炭生靈?」著名的法國歷史英雄——拿破崙——今年為其逝世200周年,法國官方不僅要為這位曾帶來歷史榮光的「法蘭西人皇帝」準備盛大紀念;對拿破崙偉業念茲在茲的法國總統馬克宏,早就期盼在這一天發表重要演說,藉著拿破崙的故事重新宣揚「共和國價值」。但法國政府如此獨厚拿破崙的紀念,多年來都有正反不同的輿論爭議,畢竟在頌揚拿破崙「軍神偉業」的同時,又該如何看待和解釋那些因為拿破崙戰爭而慘死的那650萬條人命?如果政府公開選擇了拿破崙的歷史記憶,為何又毫不在意思想延續至今、今年同樣150週年的巴黎公社事件?在崇拜歷史英雄已非理所當然的現代,法國政府的立場該如何拿捏?「紀念」與「歌頌」的微妙差別,又偷渡著怎樣的「政治符號」矛盾?
拿破崙的相關紀念活動在法國並不罕見,只是過往多以特別的戰役事件為主,政府官方也少有高調主導的角色。這一次逝世200週年的儀式之所以掀起話題,也在於馬克宏政府罕見地投注大量心力和資源,大張旗鼓準備節目儀式,但一方面又顧及輿論意見而強調會「功過並陳」,這種刻意為之的政治設計感,才激起這回200年罕見的「拿破崙大辯」。
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是眾所周知的歷史人物,做為「法蘭西人的皇帝」,直至當代都還會被視為象徵法國的英雄代表之一——當代的法國政治人物,也不時會出現拿破崙的歷史對照,像是現任總統馬克宏就層被媒體指為「拿破崙以來...最年輕的法國元首」;強勢政客如前總統薩科齊(Nicolas Sarkozy)、著名的將軍總統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都與拿破崙的形象比喻有關;甚至是極右翼政治人物的勒龐(Marine Le Pen),都被稱為「穿短裙的拿破崙」,這都顯見了「拿破崙符號」之於法蘭西國家脈絡的號召影響力。
拿破崙在1769年出生於科西嘉島,家族可以溯源到義大利的貴族,1768年法國買下了科西嘉島,拿破崙家族也獲得了法國國籍。在年少時代,拿破崙就被送往法國讀書就學,1784年拿破崙15歲的時候,進入巴黎軍官學校就讀,從此踏上軍旅生涯。
從軍是拿破崙人生最重要的關鍵選擇。拿破崙是第一個得到巴黎軍官學校學位的科西嘉人,畢業後開始展轉隨著部隊到各地駐防,在法國大革命的動盪時期嶄露頭角,憑藉自身的軍事才能解決法國的內憂外患,也成為迎擊反法聯軍的重要將領。拿破崙趁勢崛起之後,透過一場又一場抵擋反法同盟的戰爭,贏得法國國內極高的威信。然而就在1799年拿破崙30歲的時候,這位「革命之子」卻發動了霧月政變奪權成功,在1802年修改憲法終身執政、正式稱帝為「拿破崙一世」,建立了「法蘭西第一帝國」。
在拿破崙掌權之後對外發起了一系列的戰爭,軍力與戰事規模之龐大史上罕見,拿破崙席捲歐洲更讓法國的威望和版圖如日中天,不僅是軍事上的侵略壓制,更衝擊了歐洲、美洲的政治體制和經濟結構,法國大革命的思想精神也藉此隨之傳播,拿破崙的雄霸帝國確實帶來深遠的歷史影響。儘管拿破崙有著超凡軍事天才與常勝紀錄,但最後1815年滑鐵盧一役遭到擊破,逝其戎馬人生的最大敗筆、也注定了法蘭西第一帝國的覆滅。
此後拿破崙被流放到聖赫勒拿島,昔日的歐陸霸主在英國的監視下,困於海外孤島度過餘生。1821年5月5日拿破崙病逝,死時52歲。
「他是革命之子,開啟了歐洲嶄新的時代,但他也是害死百萬人民的戰爭狂...」拿破崙從一介軍人到稱霸歐洲的一生極富戲劇性,也是往後歷史與文化研究的熱門主題。特別是奠定歐陸法律典範的《拿破崙法典》、體制改革和軍事成就,最為後人所稱頌。但同時,拿破崙的所作所為也被認為背叛了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更以獨裁者之姿以武力建造霸權、發動戰爭致使百萬生靈塗炭,也恢復本已廢除的奴隸制,種種行跡都難以將他視為「完美英雄」。
▌偉人還是魔人?法國該紀念拿破崙嗎
但正因其人生軌跡之複雜,以及法蘭西第一帝國影響的範圍和層面深廣,每每談及拿破崙的評價,總是難以三言兩語就能說得圓滿周到。拿破崙的功過討論,在歷史學界早已有汗牛充棟的研究成果;不過評價歷史人物時,其實也很難只有「功」與「過」的簡化二分法,而是更為複雜、結合時代與社會脈絡的多面向討論——這也是如今在當代法國,若要紀念這位法國皇帝拿破崙時,必須思考其當代意義和歷史詮釋的難題:
多年來有關拿破崙的文物保存、歷史紀念,多半會由文物和歷史研究單位進行,例如著名的法國「拿破崙基金會」(Fondation Napoléon),就是所有關於拿破崙相關文物管理、教育推廣事務的要角。政府方面雖然也有相關歷史紀念儀式,諸如誕辰紀念或特殊的戰役回顧,但近幾年對於拿破崙的爭議越來越多、甚至引發正反意見的論戰。
近年來對於紀念拿破崙最是心心念念的,莫過於法國總統馬克宏。根據法國媒體的透露,馬克宏因為2019年無法紀念拿破崙誕辰250周年,對此「感到極為懊惱」;時至2021年的逝世200周年,馬克宏一方面強調紀念法國歷史、宣揚國家價值,令一方面也注意到質疑的聲音,因此在逝世周年之前向外界表示政府的立場:
外界指出,馬克宏對於國家歷史紀念儀式的熱衷,一部份也出於凝聚國家認同的一種政治需求,尤其是強調國家主義的保守派和右翼,對於這類集體歷史記憶特別容易共鳴,因此拿破崙的逝世200週年紀念儀式,或可成為馬克宏形象資產的助力。
紀念儀式將在當地時間5月5日於巴黎榮軍院(Les Invalides,又稱為傷兵院)舉行,馬克宏將會現身發表紀念致詞、並在拿破崙陵墓獻花致意。而令外界在意的,也是馬克宏發表的演說將會如何表達這段歷史意義?用字遣詞如何周到圓滿地詮釋拿破崙?在美化或醜化的矛盾之間,紀念演說的內容都有可能影響馬克宏自身的輿論評價。
▌拿破崙之惡:背叛革命的戰爭暴君?
在拿破崙逝世紀念揭幕之前,法國的學界和媒體早已為此爭論多時。反對或質疑紀念拿破崙正當性的意見指出,拿破崙雖然號稱革命之子、也支持大革命的精神,但自己最後靠著政變奪權,在民心苦於先前的恐怖統治和厭倦內戰之下,拿破崙反而成為新的帝王霸權,還向外展開侵略。
而被視為重大歷史資產的《拿破崙法典》,雖然確實有劃時代的意義、奠定後來的歐陸法系制定,主張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宗教自由和廢除世襲特權等進步觀念。但實際上,對於大革命時期發揚的女性權利、提升婦女地位,拿破崙反而在法典裡開倒車——像是妻子「必須」順從丈夫、禁止女性除了經商以外擁有自己的財產、妻子殺害丈夫的案件不得有法律辯護人....等等刻意貶抑婦女的陳腐父權規定——這也是後來拿破崙被人詬病「背叛革命」的理由之一。
對拿破崙時代的反省,還有戰爭與奴隸制的問題。拿破崙征服歐洲所發動的長年征戰,儘管在軍事技術和戰史戰略研究上有不可忽視的貢獻,但史學家指出因為拿破崙戰爭而喪命的人數,也有超過650萬以上之譜,數以百萬計的人死於非命,為了滿足拿破崙的侵略霸業,難道這些人的犧牲就是必要?同時歐陸的國際秩序也因為爭戰而被破壞,帶來的複雜影響也很難輕鬆一筆帶過。
拿破崙稱帝之後,也恢復了本已廢除的奴隸制度;過去法國靠著大西洋的奴隸貿易而攫取龐大利益,特別是在西印度群島,透過甘蔗等經濟作物賺取金錢和人力資源,被法國殖民的海地,就是其中最典型的悲慘案例。
1789年法國大革命爆發後,海地也一度藉趁勢擺脫殖民統治,1794年法國第一共和正式宣告廢除奴隸制,卻沒想到幾年後拿破崙奪權掌政,一切又死灰復燃,更出兵鎮壓反對奴隸制的反抗者。從奴隸制和殖民地取得的利益,許多也用於拿破崙的對外戰爭之中。
同時拿破崙奪權後又在「民意擁戴」的投票公決下順利稱帝,執政掌權的開明專制風格,也被認為可能或多或少變成了「獨裁者的模範」。法國史學家杜拉(Jean Tulard)指出,拿破崙所象徵的強人領導,在史學界就引發了辯論:是否影響到20世紀的獨裁者們——毛澤東、希特勒、史達林——成為後世權力者的仿效楷模?也有左翼的輿論擔憂,當前國際局勢動盪、極端主義復甦之外又有疫情的災禍,恐怕會觸動民眾期望強人領導的渴望,在這樣的時刻選擇紀念拿破崙,難道不是助長這樣的心理?凡此種種就成了法國在紀念拿破崙時,難以迴避的心理矛盾。
「是的,我們知道拿破崙並不完美,但....」
面對歷史評價的質疑,拿破崙基金會的史學家布蘭達(Pierre Branda)的解釋認為,應該回到拿破崙所處的歷史環境來評價才公允,布蘭達的意見指出,就歷史來看:「拿破崙不是種族主義者、也沒有『特別』喜愛奴隸制度,而是在那個歷史時代的社會和經濟環境下,做出決策反應的實用主義者。」換句話說,對於拿破崙的負面質疑,其實也忽略了拿破崙時代的政治現實手段。
不過也不是沒有政治人物對拿破崙的紀念有所疑慮。前總統席哈克(Jacques Chirac)在2005年時,就因為對拿破崙的負面評價,而拒絕出席拿破崙著名戰役——奧斯特利茨之戰(The Battle of Austerlitz)——200周年紀念儀式。這場戰役是1805年由拿破崙領軍,以少勝多擊潰俄羅斯與奧地利聯軍、徹底瓦解第三次反法同盟的著名大戰;前法國總理喬斯班(Lionel Jospin)也曾經出書《拿破崙之惡》(The Napoleonic Evil)省思並反諷,法國社會數百年來都仍放不下對拿破崙的造神崇拜。
▌紀念或慶祝的微妙兩難
另一種意見則指出,2021年也是巴黎公社(la Commune de Paris)成立的150週年——這是國際左翼政治運動的歷史里程碑,同樣對於歐洲也有深遠的影響——巴黎公社明明和拿破崙一樣,有著正反不同、但頗為重要的歷史評價,為何政府偏偏獨厚拿破崙,而刻意無視巴黎公社的紀念?
對於今年的逝世200週年紀念,法國性平女權外交事務部長莫雷諾(Élisabeth Moreno)在3月時就向《費加洛報》直言無法認同,「拿破崙是一個厭女獨裁者、一個恢復奴隸制度的人,我們到底是要慶祝什麼?」而專門研究拿破崙的史學家卡薩利(Dimitri Casali)則向法國《RTL》電視台表示困惑:「真不明白大家怎麼會對拿破論有這麼多反對意見?這在其他國家都沒出問題啊?」
微妙之處也在於拿破崙的評價觀感,於法國以外的地區也有所差異。《法新社》循此線索討論了俄國的意見,發現在俄國大眾或是史學界之中,對拿破崙的興趣相當濃厚,儘管過去也是被拿破崙攻略的敵人,但如今反而沒有將他視為侵略者歷史,而是做為一個英雄崛起奮鬥史看待,甚至也帶有一些欽佩之情;這或多或少和俄羅斯看待昔日敵人——大日本帝國——的心態有異曲同工。
但是在西印度群島的海地,對於拿破崙的殖民與奴隸制壓榨,是至今都難以抹滅的黑暗記憶。在這些法屬殖民地的角度而言,仍是帝國主義的淫威下的被壓迫者,拿破崙的角色對他們來說既無所謂的共和國價值、更談不上光榮歷史,僅僅是一個殘酷貪婪的征服者而已。
歷史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多面體,一刀切的定調評價本來就很難解釋所有問題。或可套用歷史學界常用的名言——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反映出當代人的詮釋與思考,現在法國面臨的矛盾也正是如此。隨著歷史知識的不斷累積與深化,傳統的帝王將相英雄主義史觀已不適用,如何以新的高度、詮釋繁瑣且跨文化的問題才是需要深思的困境。《BBC》對此訪問了法國的雕刻家米歇爾(Emmanuel Michel),問他如何看待這些爭論、又會如何雕塑拿破崙的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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