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熱依拉」:新疆研究有罪?被消失的維吾爾人類學家
西方媒體在過去一年內以分批合作的方式,接連披露中國政府在新疆建造大量拘留設施,以「職業培訓」的名義,大量拘留以維吾爾族為主的突厥裔人民的相關證據,包括「新疆電文」與「墨玉文件」等系列文件。除了一貫的回擊之外,中國政府對此僅堅稱這類設施目的在於「教育轉化」,絕大多數的「學員」們已完成「培訓」,且因受益於黨和國家的恩惠,不僅學會國家通用語言、習得工作技能,更得到妥當的就業安置。
然而,在成千上萬的失蹤案例中,有一群人的背景至始至終與中國「學習國家通用語言」、「授與工作技能」的論述相矛盾。自2017年起,大量維吾爾知識份子下落不明,上百名大學教授、作家、教師、工程師、科學家與親友失聯。他們受過高等教育,精通漢語,具有穩定職業,且在所屬專業領域內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知識份子因極權政府而被失蹤,無論時空國籍,所造成的長遠影響無疑是負面的,面對這波在新疆仍是進行式的事件,我們或可透過兩位已失蹤超過兩年,頗具地方名望的維吾爾人物的故事,來理解他們的志業之於新疆的獨具意義,進而理解維吾爾社群所蒙受的衝擊與損失。
他們是文化人類學者熱依拉.達吾提,以及詩人帕爾哈提.吐爾遜。
▌#Freemymom:一位維吾爾學者的人間蒸發
2017年的12月12日,任職於新疆大學的維吾爾族裔人類學者——熱依拉.達吾提教授(راھىلە داۋۇت,Rahile Dawut),接到一通要求她趕赴北京的電話。她匆匆出門,趕赴機場,在烏魯木齊前往北京的旅程中,親友們和她失去聯繫,自此音訊全無。
隔年夏天(2018年8月),《紐約時報》首度以大篇幅報導熱依拉的失蹤,多方媒體與學術組織隨之跟進聲援。包括曾與熱依拉共事過的同事與學生們,以及其研究專業相關的美國人類學會、中央歐亞研究學會皆發表正式聲明,關切新疆的現況,並要求中國政府交代、釋放熱依拉教授。
熱依拉仍在美國發展的女兒Akida,在奔走、聯繫了整整兩年仍得不到任何訊息後,決定改變方式,架設起了網站,試圖以一己之力,在 Twitter、Instagram 等社群平台以「#Freemymom」發起串連,向世界發出訊息,要求中國政府釋放她的媽媽。兩年多的時間,熱依拉仿若自人間蒸發,沒有任何通知,沒有任何起訴審判,官方也拒絕給予任何回應,無法獲知任何關於她的近況。
但,作為第一批獲得博士學位的維吾爾女性,她多年的工作深獲中國學術體制認可,又是超過三十年的中共黨員,熱依拉.達吾提教授做了什麼錯事?她多年來所投身研究的主題為何?這是否與她的失蹤有關?
▌維吾爾「麻札」文化研究
熱依拉是一位人類學者,自北京師範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以來,便致力於維吾爾族的麻扎文化研究。「麻札」(مازار)是維吾爾語中「墳墓」的漢語音譯,但數百年來,麻札對塔里木盆地住民而言,不僅僅是墳墓,更是帶有鮮明社會、信仰性質的特殊空間。
維吾爾文化有向特定墳地——也就是麻札——朝聖的實踐傳統:人們走進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造訪星羅棋布的麻札,祈求死者力量的護佑。這類聖陵朝聖的活動在伊斯蘭世界中十分普遍,但南疆的麻札文化特殊之處在於,維吾爾人在麻札周圍發展出一系列的社會活動,使麻札朝聖不僅止是單純的宗教行為,更是地方社群維續社會關係的重要節點。熱依拉的研究貢獻即在於,她一一造訪、歸納出塔里木盆地的各類麻札,同時記錄下當代維吾爾族人,於麻札所進行的種種活動。
她的研究指出,維吾爾的麻札包括、但不僅限於伊斯蘭聖裔人物的墓地。伊斯蘭相關的麻札往往是來自中亞的蘇非聖裔家族,或是歷代汗國王公的墳墓。部分墓地主人的歷史或傳說,可溯及喀喇汗國與葉爾羌汗國,例如率領維吾爾先祖歸信伊斯蘭的蘇圖克.博格拉汗(Satuq Bughra Khan);又如喀什市内的「香妃墓」,在被官方刻意打造為觀光景點之前,其更為地方所知的名稱是「阿帕克和卓麻札」——來自中亞的白山派聖裔的家族墓地。
除伊斯蘭相關人物外,廣受造訪的麻札還包括地方著名人物、學者、傳說人物或無名者的墓地。例如:和田地區洛浦縣的斯雅烏秀(Siyawush)麻札。斯雅烏秀是波斯史詩中的伊朗王子,前伊斯蘭時代即為中亞富有盛名的傳說英雄。花費多年時間研究,熱依拉造訪過的麻札,光是和田地區就有70多處,莎車縣周圍則有20多處。
和大眾對於墳墓的想像不大相同,僅有部分的維吾爾麻札擁有實體磚瓦建築,最為常見的麻札景觀,是一簇簇朝聖者帶進沙漠,由樹木枝幹、布條、各色旗幟所扎捆而成的木造結構物,較壯觀者可達數層樓高。蘇非苦行者(Dervish)、不孕者、患病欲求醫治者...,人們帶著各種需求來到麻札,禱告祈求亡靈的幫助,傾訴生活中所遭遇的苦境。
此外,人們也會舉行以牲口為供物的小型獻祭,或守夜禱告等具有薩滿色彩的儀式活動。部份大型麻札有著固定的朝聖節期,上百人的隊伍依期湧進沙漠邊緣。除了前述種種活動外,有許多人是特地前來「湊熱鬧」的:人們群聚在墓地四周放聲歌唱、喧鬧、共同烹煮並分享食物、浸沙浴,甚至是賭博、鬥雞。
一百多年前,本地知識份子與瑞典宣教士往來的信件中,也曾提及人們或因各自的靈性、被醫治的需求而到麻札,但也有許多人是去那裡找「樂子」(تاماشا)的:當時(1910 年代)人們最喜歡到熙來攘往的巴札(即維吾爾語中的「集市」)湊熱鬧,人越聚越多,場面也就越來越「熱」(قىزىق,該詞同時也有「有趣、好玩的」之意),而少數人聲鼎沸堪比市集、也稱得上是「قىزىق」的場合,就是特定節期時的麻札了;此外,麻札也是當時維吾爾青年男女們得以自由認識異性的特殊地點。
然自上個世紀末起,中國政府即以防堵「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思想」、「暴力恐怖活動」為由,逐步查禁麻札的群聚活動;諷刺的是,各類聖裔墓地的朝拜活動,向來是其他奉行原教旨主義的教派——例如瓦哈比派——亟欲禁絕的活動;維吾爾人們在麻札踐行的諸般活動有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與基要派思想、極端主義可說是格格不入。但官員似乎沒有能力,也無意於此做出正確的區辨,除了少數可被官方論述轉換為觀光景點的麻札(例如,變成「香妃墓」的阿帕克和卓麻札),大多數麻札自本世紀初起,一座一座地遭當局關閉,禁止維吾爾人前往造訪。
這正是熱依拉的田野研究的寶貴之處——在政府強勢主導的禁絕政策以前,她紀錄了圍繞麻札而生的各種實踐,試圖理解它們對於維吾爾族人於靈性與社會的意義,並主張近代維吾爾的伊斯蘭實踐之中,其實揉合了許多伊斯蘭信仰傳入以先即存在的薩滿實踐。
除中文的學術出版外,她也積極與海外學者、攝影師合作,透過文字、聲音、影像,讓更多人認識自身所屬的維吾爾文化。
在她的研究視角下,維吾爾深獲中亞蘇非派和本地薩滿信仰的涵養,呈現出紛雜並極其寬大的樣態。若我們視伊斯蘭為實踐生活的方式,而非教條規訓,那麼熱依拉的研究貢獻便不單止於記錄朝聖、崇拜活動的過程細節,而是藉著描述維吾爾人在麻札的種種實踐,指出維吾爾作為伊斯蘭世界東陲,所獨具的地方意義及寬容性。
▌理由不明,杳無音訊
熱依拉究竟為何而消失呢?她的親友們至今仍無法理出頭緒。
理由不明、未曾涉足政治與敏感議題,具有二十餘年大學教學資歷,熱依拉與成千上萬的維吾爾、哈薩克人一樣,在2017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至今未有音訊。近期的訪談中,和媽媽關係親近的Akida坦承自己承受極大的身心壓力,但仍是努力著維繫生活、持續發聲、期盼自己的媽媽能早日獲釋。
今年(2020)5月18日——熱依拉的生日前兩天——Akida在Twitter上向中國外交部新聞司司長華春瑩這樣寫道:
——▌接續下篇 〈最爭議的維吾爾作家?新疆詩人帕爾哈提的失蹤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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