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的中國片:政治禁令下,電影強國倒退回90年代?
日前金馬獎入圍名單公布,以台灣白色恐怖為題材的人氣電影《返校》多達十二項入圍,然而,中國媒體卻以XX來替代電影名稱,可說是中國政府自下達「中國電影與相關從業人員不得參與第56屆金馬獎」禁令後,再度針對台灣電影採取不友善的手段。
有趣的是,XX不是中國第一次以政治操弄電影的時代符碼,二十五年前,1994年當時電影主管單位廣電部下發的〈關於不得支持、協助張元等人拍攝影視片及後期加工的通知〉裡也充斥著XXX,90年代中期,中國代表團退出國際影展的報導更是時有所聞。
《返校》的XX,讓人想起1990年代文件裡的XXX,這也意外讓人敲開被忽略的1990年代。在不同年代的記憶裡,中國知識分子對1980年代的「文化熱」情有獨鍾,那是改革開放之後國門打開的啟蒙與思辨的年代。2000年之後則是大多數中國人自豪大國崛起的強國敘事,1990年代相形之下顯得平淡。事實上,重新爬梳這個年代,卻讓人發現這可能是中國大眾文化生產的現在進行式、甚至是未來式。
▌1994年的XXX為何出現?
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如何重新表述中國成為1980年代文化熱的時代論題,陳凱歌的《黃土地》與張藝謀的《紅高粱》在國際影展獲獎之後,不但讓年輕一輩導演熱情接續加入中國電影的行列,也讓國際影壇乃至資金對中國電影給予更多關注。
然而,對很多中國導演來說,嚴苛的電影審查卻是邁向海外之路的難關,他們於是繞過廣電部逕自參展。中國電影史最荒謬的一段,莫過於1990年中期面對導演們獨立將作品推向海外影展,中國代表團採取退席抗議的戲碼。例如1993年,在田壯壯的《藍風箏》與張元的《北京雜種》這些未經審查的中國電影參加東京影展的情況下,中國代表團以中途離席的方式,抗議主辦國的「無所作為」。同樣的戲碼,則是發生在1994年荷蘭鹿特丹電影節,只因包括《北京雜種》與《藍風箏》在內的八部未經審查的中國電影參展。
更為有趣的是,為此,中國廣電部發出〈關於不得支持、協助張元等人拍攝影視片及後期加工的通知〉,通知當中提到的非法影片包括XXX的《一九六六,我的紅衛兵生活》、XXX的《冬春的日子》、XXX的《紅豆》(又名《懸戀》)、《自畫像》、XX的《關於一部被禁影片的討論》、張元的《北京雜種》以及XXX的《藍風箏》和香港合拍片《誘僧》。
通知的內容則是這些導演除非法拍攝之外,還影響中國與其他國家正常的電影交流,因此製片廠、洗印廠與電視台不得為非法影片提供任何協助與加工。中國政府的文件裡荒謬地出現大量的XXX無非表示不願承認作者的合法地位,唯獨列出張元,也是殺雞儆猴之意。這些導演都遭到電影局數年(通常是二到五年)不得拍片的禁令,處罰最嚴苛的莫過於田壯壯的十年。
事實上,即便是當時聲名卓著的張藝謀,也難逃禁片與處罰之列。1990年的《菊豆》是第一部被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的中國電影,但在中國卻以「暴露社會的落後」為由遭禁。1992年的《活著》,雖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但因未經申報核准參加影展,張藝謀被禁止出席頒獎典禮,《活著》也無法在中國公映。
此外,1990年代開始浮現的第六代導演的出道之作,可說是人人有案底:張元的《北京雜種》(1993)、《東宮西宮》(1996)、王小帥的《冬春的日子》(1993)、婁燁的《週末情人》(1995)、《蘇州河》(2000)、賈樟柯的《小武》(1998)、《站臺》(2000)、《任逍遙》(2002)等,都未在中國上映過。
▌中國的1990年代再現?
XXX的禁令是1990年代中國電影風景的一隅,中國電影審查的剪刀手始終沒有停過。值得注意的是,1990年代的中國電影還有兩件事在變革當中,一是體制,二是主旋律電影。這兩件事與恰與今日相互呼應。
就體制變革來說,從1978年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只有十六家國有電影廠有權拍片,90年代中期為了因應中國電影環境的下滑,逐步開放社會資金或是政府單位與電影廠合作。中國電影體制更大規模的開放,則是為了應對2001年加入WTO後好萊塢電影的衝擊,2002年開始製作、發行與映演三個環節民營公司都可參與,可以說,是全面的開放,這樣的開放也讓中國電影市場快速成長,多年來兩位數的總票房成長率讓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
不過,1990年代以來的國退民進在今日卻有逆轉之勢。國退民進是指國有資本退出大部分的競爭性領域,讓民營資本得以進入參與競爭。2019年馬雲「被退休」、馬化騰「被卸任」騰訊微信法定代表人;在電影方面,中國電影體制鬆綁後最成功的民營公司華誼兄弟,今年成立黨委也是指標性事件。
華誼兄弟成立黨委前後,有兩部電影無法順利上映,一是以八百壯士死守四行倉庫為題材的《八佰》遭撤檔,二是年輕人主題的溫馨喜劇《小小的願望》遭改檔。推測原因,《八佰》裡死守四行倉庫的都是國民黨軍隊,這無疑貶損了共產黨的歷史地位,《小小的願望》則涉及「破處」,從去年開始,藝人身上的刺青都成為眼中釘,「破處」很自然地被視為不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華誼兄弟成立黨委的理由是要把黨的工作成果帶進影視作品當中,這一面意味著1990年代中期體制改革過渡期的國有體制與民營混合的制度在華誼兄弟的先例之後,可能還會有接續的例子出現。另一方面,電影生產體制的變化自然是為了緊抓政治而來,1987年「主旋律」電影一詞問世以來,主旋律在中國電影便是自成體系的電影類型,有趣的是,1990年代中後的主旋律電影與近幾年的主旋律電影風格極為相似。
兩個不同時代的主旋律電影裡都有清晰地與「西方帝國」對峙的訴求。1996年《中國可以說不》成為暢銷書,這部洋溢著民族主義激情的作品主張「中國能夠也要勇於對美國說不」,在這樣的年代裡,《我的1919》(1999)以巴黎和會代表顧維鈞談判為主題的電影裡,最後一幕是跳動的幾個大字——「1919年6月28日中國人民終於第一次向列強說不!」這個「不」以斗大閃爍的特效出現,彷彿跟《中國可以說不》相互呼應。
此外,強調中國在國際對抗中獲勝的作品也不在少數,例如紀錄片《較量:抗美援朝》(1996)裡就引述中國將領彭德懷的名言,「西方列強百年來在東方架起幾門大砲就可以霸佔一個國家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紅河谷》(1997)也是類似的邏輯,英國探險家發現了西藏,而後領著軍隊而來,但卻為西藏人民擊退,英國人進而自省,「為什麼要用我們的文明征服他們的文明?但有一點是可以確認,這是一個永不屈服永不消亡的民族,在她身後還有一個更遼闊的土地,那是我們永遠無法征服的東方!」
這些主旋律電影的內容,跟2017年的《戰狼2》裡的「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有著相同的對抗色彩,只是,從《戰狼2》、《紅海行動》再到今年的《流浪地球》、《中國機長》等在大國崛起下更強調中國英雄角色的塑造,他們總是無所不能地解救眾人。
▌中國隱憂:日本泡沫經濟下的失控社會
民族主義有其激情,但也需要出口。
中國1990年代中後期的民族激情,相當程度上隨著加入WTO,導引到中國要建立與全球的大品牌、大企業分庭抗禮的企業戰略上。企業家創業成功的傳記成為年輕人的聖經,掙錢也被視為硬道理,中國快速的經濟成長,確實讓中國人感覺到盛世來到。不過,中美貿易戰開打之後,中國加入WTO以來各種產業類別的發展逐一被攤在陽光下檢視,這個盛世並不如「厲害了,我的國」所宣稱的那樣,再加上中美貿易戰的衝擊,就像在拳擊場上遭到重拳。
經濟成長是中國共產黨政權政黨性的基礎,如果經濟發展不再呢?
事實上,中國有不少研究者早將日本平成時代列為參照對象,主題就是經濟成長不再之後的社會變化,中國如何因應?1989年日本進入平成時代以來,瘋狂的經濟成長不再,政商之間糾葛終於導致泡沫經濟的來臨,面對泡沫經濟人們的空虛心理成為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的溫床,1993年東京地下鐵事件就是社會病癥。
如同作家村上春樹所說,東京地下鐵事件就是長期只追求經濟成長但卻無社會價值的結果。日本尚且是個宗教多樣的國家,在經濟衰退之際尚且如此脆弱,中國是一個對宗教有著高度敵意的國度,中國的價值信仰將從何而來?
復古政治學在習近平時代逐一展開,中國式的「天下」是其核心,「一帶一路」將絲綢之路與鄭和下西洋的昔日榮光納為政治工程的口號,這些年熱烈提倡以儒學為根底的國學,則是中國特色的統治術也是宗教。《戰狼2》、《中國機長》這些主旋律電影看似跟天下無涉,但卻是讓天下臣民樂嗨嗨的打氣筒。
問題是,這一次的民族激情要導引到何處?在此過程中,XXX不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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