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革命家」的華麗一生:史明,日本製造的台灣傳奇
「台獨教父」史明過世了。
對我來說,這個老人是很貪心的——他把生命毫不浪費地使用到最後一分一毫,甚至到最後都讓人感覺得到他「還不夠」的求生意念。其實,在過世前的四個多月前,他就舉辦了一個晚宴邀請了朋友們,像是要跟這些伙伴們一一道別。九月以來,親近的朋友們也說已經沒辦法聽到史明說話,而只是看到他嘴巴一張一合,努力地要向來訪者訴說他最後的理念了。結果在晚年得以親睹其言、得其教導的我,他的生命最後一刻我人剛好在日本。
日本。這個連結我和史明,甚至連結無數台灣人的國家。
史明在台獨運動史上的生平,在今天的台灣已經很多人談論過了。但是史明這位台獨運動的代表人物,其人生的大半段歲月其實都在日本度過。不管是求學時代,或是1952年到1993年間的四十年,史明一直在日本這個打造他人格和思想基礎的國家,扮演著異鄉人的角色。雖然在留學的十年期間,我也在同樣的國家,扮演過同樣的異鄉人,但是對我來說,一樣是在日本的台灣人,史明卻一直是個「異樣的存在」。
既然是在日本生活的台灣人,就很難不接觸到「台僑」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圈子。不同於美加這些原本就有的多民族融合傳統,日本這個號稱單一民族組成的國家,要在當地生活就必須融入、甚至妥協於日本的作法。60年代開始因為要解決日本偏鄉的無醫村問題,日本政府大量給予台灣醫師、牙醫師在留資格進駐鄉間。這些台僑的前輩們,大部分也選擇歸化日本、取了新的日本姓氏。
日本的封閉性格,一直要到近年才有所改變。就連吃的也一樣,如果是十多年前的所謂「中華料理」,基本上你把它當成和印象中的台菜或中餐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就對了。雖然這種特質讓咖哩、拉麵、甚至最近的珍奶進入日本後,都有了發展獨特變化的機會;但對台灣人來講,生活在日本大半輩子,卻還是被視為「外人」(がいじん,日文的外國人之意),真的不是好受的滋味。
而且早期的台僑——或應該稱「中華民國僑」,又因為國共內戰的關係,除了像史明、金美齡這種家族世居台灣的僑民之外,也有像陳舜臣這種祖父輩自台來日,除了國籍還是中華民國外其實根本就是日本人的例子。更有像王貞治這樣的案例,父親根本來自中國,結果他除了為紀念父親而保留中華民國國籍外,別說外省人了,他本人跟台灣一點連結都沒有。在這個本來就已經夠邊緣、結果還切成好幾塊的世界裡,倒是有個更邊緣、更難以歸類、也很有「共識」地不被台僑們接受的人物——
就是本名施朝暉的史明。
對於在日本求學的我,史明這個名字絕不陌生,但又充滿神秘。因為一般台僑不只和他不熟、甚至有時還刻意疏遠。台派的嫌他去中國當過「紅頭仔」,中華民國派的嫌他是台獨,然後真的熱衷台獨運動的,嫌他主張太過偏激與大家都不和。發大財的嫌他只有一間麵店在賺錢捐不夠多,純做社會運動的嫌他有在作生意農工血統不純正。出身望族之後的史明,大學時代和當時的台灣大部分上流階層作了一樣的選擇,就是前往「內地」、也就是日本本土讀書(所以你就知道為什麼我現在這麼討厭別人用內地這個詞)。
但是不同於一般台灣人,他放棄了比較可能發大財而且不要談政治的醫科和商科,進入了早稻田大學的政經學部。這位在青年期仍不脫阿舍貴氣的台灣子弟,在早稻田的自由學風薰陶下,自然成為了馬克斯主義的學徒。而這也是當時國家主義全盛、情治系統「特高」發揮恐怖威力的日本,因知識分子的良心和社會責任意識下所產生的學生思潮。除了效忠的對象不是大日本帝國、而是社會主義的大同世界外,史明其實無異於昭和初期培養出的日本高級知識份子典型。
這個台灣青年,對建立日本人為主體的大東亞共榮圈沒有興趣,但是同樣熱血的他選擇了前往中國參加共產黨的地下活動。但是幾年之後,他發現這個夢想中的祖國其實並沒有把台灣人真正當成自己的同胞,失望的他從中國逃回台灣,卻發現另一個也來自祖國的政府沒有好到哪裡去,於是在被逮捕的前一刻,「抓起阿嬤放在床頭的金條就偷渡到日本了」。
果然不愧是阿舍。
一番波折之後,史明回到戰後滿目瘡夷的日本。但是這位曾經在華北解放區吃過苦的阿舍,非常巴結地為了自己的革命理想而馬上開始先安頓好自己生活。當時的台灣人和朝鮮人並稱為「三國人」(さんごくじん,意指第三國國民的貶意詞),也就是非戰勝國也非戰敗國的國民,在GHQ統治下的日本享受許多比本國人還優待的小小特權。
包括後來當選黨外台北市長的高玉樹,也曾在這段時間的日本擔任中華民國青年團的團長。而今天日本的嫌韓、嫌中風潮,有部分也起因於當時三國人趁勢的惡形惡狀,包括私佔土地後大賺柏青哥生意賭博錢等。
史明雖然拒絕了賺這種快錢,但是日本培養出來的他深知這個國家的口味和喜好,所以台灣出身的他放棄了炒米粉這些台灣風味,而選擇日本人較為熟悉的華北水餃、大滷麵等餐點。這個精準的判斷不但讓史明大賺其錢,甚至還讓他當上了台灣人當時在日本的金融團體「日華信用組合」的常務理事。於是革命家史明不只炒大麵、包水餃,還得喝酒應酬找人來借錢或是去給人收帳。
但是這也讓史明體會到了在日台灣人的悲哀——或許是在世界各地台僑的共通現象,就是在狹小的世界裡互相修理,甚至是更惡劣的「老僑吃新僑」。沒有幾年,史明就離開了信用組合。而在賣麵賺錢的革命路上,史明也常資助其他的台獨同志們。只是又免不了的,或是因為路線不同、或是因為理念相左,甚至只是單純的「林北看伊就賭爛」的這種理由,就算是同在台獨圈裡,日本時期的史明其實也收到了不少負評。
就連在他辭世的最近,都有某個政壇一百塊前輩說史明是「躲在安全的日本用嘴台獨」。雖然我是不知道把幾乎全部資產都拿來作運動是哪門子的「嘴」,也不知道當時差點就被情治機關抓走而倉惶偷渡是怎麼個安全法,更無法理解後來去當中華民國立委、還光在台南就有許多精采事蹟的前輩其真台獨定義就是了。
史明就這樣夢想、策劃著革命事業,在他其實也不是很想待的日本,大半生遙望著他回不去的台灣。在日本求學時,有天研究台灣多年的日本指導教授問我:
「你知道史明嗎?」
我當然知道。這個人的名字這麼有名。
但是除了知道他是好朋友廖偉程的獨台會案首腦外,當時我只知道他是個台獨分子。後來因為自己的民俗學專攻,我開始在意為什麼他會堅持用『台灣「人」四百年史』這個書名。於是在研讀之後,寫博論的過程中我開始大量引用史明的《台灣人四百年史》。當時還被其他日本教授說我寫的是民俗學論文,嫌這個資料「學術性不夠、政治性太強」。
可是當時我想的是,去你的學術性。我引用史明要的不是學術,我是要藉由這個老傢伙寫出台灣人的氣魄和怒火,還有台獨思想對於台灣的影響。這哪裡不民俗了。
史明是個失敗者。
出生富家,卻嚮往馬克斯主義。做帝國臣民,卻不願為日本賣命。一生被共產黨背叛、被國民黨追捕,當個讀書人當到去包水餃炒大麵,回台灣宣揚台獨剛開始還沒幾個人神經他,七仔一個過一個結果最後「無某無猴」。就台灣傳統禮教來講,根本失敗中的失敗。
但是這個老傢伙是個真男人。
在我回台灣之前,史明對我來講是個值得尊敬、但是活在書本裡的傳奇。回台灣之後,我發現這個拖著老命在為理想四處奔走的老人,根本就是日文裡「おとこ」(男子漢)的完美寫照。我不一定贊成他的台獨路線,我不一定認為他的著作學術縝密,我不一定覺得他的革命行動有效。但是史明用行動教導我們這些小鬼們,男人應該要怎麼使用自己的生命。
在318學運之後,史明告別了1993年回台以來一直很邊緣的運動家命運,突然變成一種時尚、變成許多人推崇的對象。但在我眼中,這個人的叛逆和搖滾樂章早就用血淚作能量演奏了九十九年。史明是失敗者,但是如果整個國家都充滿了像史明這樣的失敗者,或許台灣就有更多成功的機會。而我遇上這個失敗者,就像桐野利秋遇上西鄉隆盛一樣——放下你的榮達,跟著這個人格走就是了。就算結果可能是破滅的、是失敗的,但那都是讓人覺得甘美的殉道感。
「生命那像是一條河流」
這是史明說過的話。過去他也曾經受過許多攻擊和非難、甚至嘲笑。但是史明以理想作為養料,活了超過一個世紀。他也證明了一個真理,就是如果有很多人罵你王八蛋的話,最好的方法就是活得久、活到那些罵你的人都死光之後就是你贏了。當然,這些戲言仍然不損絲毫我對他的尊敬。畢竟這個連告別世間都穿著牛仔衣的百歲少年,是20世紀的台灣傳奇。
日本製造的台灣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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