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學學店化?「歡迎留法」的國籍排貧篩選
對於許多藝術人文與社科相關科系的學生而言,法國是出國留學的夢想國家。除了世界知名的悠久人文傳統和藝術訓練以外,受法國大革命來的「博雅精神」傳統影響,公立大學被賦予知識傳承的使命,享有高比例的政府預算投資,學費相較英美國家低廉許多。然而,這樣的情形從今年秋天起將面臨劇烈變化。
2018年11月19日,法國教育部長宣布:希望在2027年前,將非歐盟國際學生的數目,由現有的34萬人增加至50萬人;同時將自今年秋天的新學年起,調漲非歐盟學生來法就讀公立大學及碩士班的學費——大學部一年的學費將從170歐元調至2770歐元(約新台幣9.6萬),碩士班則從243-601歐元調至3770歐元(約新台幣13萬),漲幅超過10倍。
身為全球第四大的國際學生接收國,馬克宏政府宣稱:新法只是追隨國際趨勢,透過提高學費,打造法國高教「卓越」、「名牌」的形象。調高學費能否吸引更多國際學生?這一說法已被其他歐盟國家的經驗所反駁:瑞典和丹麥在2011與2016年相繼調漲非歐盟學生的學費,結果非歐盟學生的入學申請分別減少了30%與35%。
而儘管馬克宏政府聲稱會端出相應配套措施,比如增加對非歐盟外國學生的獎學金,高教界還是對這項名為「歡迎留法」(Bienvenue en France)政策多所質疑批判。新法看似歡迎所有外國學生,但仔細爬梳政策,其中卻隱含了強烈的貧富篩選意識和排外主義,讓政策名稱顯得格外諷刺。
▌遠因:當國際學生,成為「排外移民」政策的目標
首先,這一政策延續了法國自2000年以來移民政策的緊縮。身為老牌殖民國家,法國的高教系統自19世紀至今,由於歷史與語言因素,一向是許多來自非洲和中南半島等(前)殖民地國家學生的首選,許多學生在法國受教育後,也得以順勢進入法國就業市場。
2009年薩科奇上台後,將以「依親或人道理由 (難民或有醫療需要者)」,合法入境法國的非歐盟公民,在政策口號下打入了「被迫接收的移民」 (immigration subie)範疇,並主張修法緊縮此類移民的合法簽證數量;同時向北美看齊、強化主動「篩選移民」 (immigration choisie)的政策,創造新的簽證類別,以吸引被政府視為「人才」的投資或創業移民。這一政策使得非歐盟國籍者居留法國普遍更加困難。
儘管這項政策首要衝擊的主要為勞工移民,但對非歐盟國民進行「貧富篩選」(對普遍掌握較多資源者敞開大門;對相對較少者限縮來法發展機會)的意識形態,很快便延伸到國際學生的範疇。
2011年,極右派的「民族陣線」(現改名為「國民聯盟」)贏得地方大選後,薩科奇政府的內政部長蓋昂(Claude Guéant)宣布:將減少2萬名合法移民數量,並賦予地方警政署行政裁量權,可任意減少學生簽證的審批,同時限制非歐盟留學生,學成後留在法國找工作的機會。
儘管此一政令當時引起非歐盟學生強烈反彈,向法國教育部抗議施壓,最終迫使政府修改政令,但在排外意識形態抬頭下,顯見法國移民政策已不限於勞工,亦將國際學生囊括為被篩選、甚至驅逐的目標。
本次馬克宏政府的新高教政策,可以說是薩科奇政府移民政策的變形版——透過調漲學費,馬克宏等同對非歐盟國際學生進行貧富的階級篩選。
根據統計,目前法國的非歐盟學生中,前三名依次為來自摩洛哥、阿爾及利亞與中國的學生。新法實施後,來自非洲或東南亞的國際學生,因收入水準較低,可能因財務理由而打消留學法國的計畫;另一方面,過去幾年中,法國政府秉著「追求卓越、吸引人才」的口號,祭出多項措施與外交宣傳吸引來自「金磚四國」(巴西、中國、俄羅斯、印度)的學生 ,此一趨勢在新法實施後勢將更加強化。
換句話說,儘管非歐盟學生在申請學生簽證上都面臨同等的困難,但過去常以法國作為留學首選的前殖民國學生,在這套貧富篩選意識形態下,被貶為法國政府「被迫接受的學生移民」,被期待透過財務門檻,間接將其「自然」淘汰; 相反地,較可能可負擔比本國學生高出十倍學費的金磚四國學生,則成為法國政府眼中的「人才」,如同法國政府「主動遴選的移民」 。
然而,目前沒有任何根據能證明,調漲學費就能如政府宣稱地,提高教育品質以及對(金磚四國的)非歐盟學生的吸引力;事實上,自去年11月「歡迎留法」政策公布後,「法國教育中心」(Campus France)已觀察到,許多東南亞與非洲國家學生的入學申請顯著減少(阿爾及利亞 -22,95%、越南 -19,72%、突尼西亞 -16,18%、摩洛哥 -15,5%、象牙海岸 -10,39%、墨西哥 -7.69%、土耳其 -6,62%),而金磚四國的學生申請也未相應提升。
此外,一如巴黎八大的社會學家法桑(Eric Fassin)所批評,在此刻的法國,排外主義的反動修辭是哄騙人民接受新自由主義的最佳障眼法。儘管部分新自由主義與極右派論者可能想像,在歐盟學生與非歐盟學生之間存在利益的對立,甚至宣稱非歐盟學生搶奪了本地學生的資源,但這種封閉的想像並不符合國際學生流動的實證經驗。
在非歐盟學生嚮往前來法國留學的同時,出國留學的法國學生亦大有人在。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去年度出國留學的法國籍學生超過9萬人,其中最受法國學生青睞的國家分別為比利時、加拿大與英國。隨著國際高等教育的全球化,學生的跨國流動不僅創造了知識的跨境流通傳遞,也為老大陸的知識研發活動注入新血。
目前在法國研究所中,有高比例的非歐盟國際學生,特別是來自非洲國家、中國、和印度的學生。以學費門檻減少非歐盟學生的留學申請,首當其衝地便是諸多法國大學實驗室中聘用的碩博士生。因此,在許多大學校長和實驗室主任施壓請願後,法國教育部長已在3月宣布:學費調漲不適用博士生,讓許多在法國高教系統中受教多年的非歐盟學生,能夠繼續以低廉的學費,留在法國進修。本國/外國學生或歐盟/非歐盟學生之間資源排擠的想像,不攻自破。
▌近因:法國公立大學的市場化
向非歐盟學生調漲學費的政策,除了在過去的移民政策中,已可看見潛藏的意識形態,其實也鑲嵌在過去十年,法國政府的撙節政策和公立大學市場化、自由化趨勢之中。
2007年,薩科奇政府通過《大學財源自治法案》,允許大學法人化和自由調漲學費,增加了學費在公立大學財源中的份額,此後政府投資在大學財源中的挹注便逐步降低。這次對非歐盟學生調漲學費的政策,亦是高教市場化的政策延續,以「使用者付費」的觀點將非歐盟學生視為法國大學教育的消費者,持續提高學費在大學財源中的比例,為加速大學市場化大開方便之門。
然而,特別針對非歐盟學生的「使用者付費」觀點,卻與法國的高教現狀有所矛盾。事實上,非歐盟學生遠非法國高教體系的「搭便車者」。根據「法國教育中心」2014年的統計,連同簽證、行政費用和學費,非歐盟國際學生為法國教育系統貢獻了4.56億歐元(約158億新台幣),而花費僅有3億。
換句話說,即使在現行學費制下,國際學生對法國高教系統的財務貢獻已遠大於花費。這些計算中還不包含學生在法國打工、消費對國民生產總額的貢獻,乃至於許多學生學成後留在法國工作的納稅貢獻。
另外,使用者付費的邏輯也為國家減少教育投資提供了「正當性」。2018年12月初,法國教育部對各大學校長連續發出了兩封前後矛盾的公函:第一封信為「歡迎留法」 的法案,向大學校長解釋調漲學費將提供更多資源,以改善國際學生在法求學的品質;隔天,第二封公函卻解釋,隨著非歐盟學生的學費調漲,政府將減少對於大學的補助。換句話說,調高非歐盟學生學費只是為了政府減少公共投資緩頰的藉口。
不難想像的是,非歐盟學生的學費問題,很可能只是國家全面減少教育投資的第一步,在撙節、大學市場化的政府路線下,學費調漲遲早將擴及所有的高教學生,從此徹底改變法國公立大學的財源結構,加速大學的市場化。高等教育從此失去促進階級流動的功能,排擠社經地位弱的學生。台灣多年來高教市場化的進程已見證此一後果,大西洋彼岸英國的經驗亦如是。
▌反高教市場化的全球性抗爭
正因為「歡迎留法」政策,反映了排外和市場化的邏輯,危及了法國公立大學系統的基本價值與財源結構,其引發的反彈和動員也超越了國際學生群體。截至4月21日為止,已有8所國立大學的校長(巴黎八大、諾曼第大學、馬賽大學、雷恩大學、里昂二大、蒙佩利爾第三大學、普瓦捷大學、昂熱大學)公開宣布反對新政,將動用大學預算控制學費漲幅,不會在下一學年將學費調到新法所規定的數目。這幾所學校的外籍學生數量往往都占10%以上(部分甚至達20%),學費調漲將嚴重影響招生數額和財源結構。
除此之外,諸多關心高教政策的學者和國際學生也組成了「高教政策批判陣線」(Collectif ACIDES),執起象徵批判精神的「方形紅布」(Carré rouge),佔領街頭、大學、乃至龐畢度中心等公共場所。
該陣線受到2010年以來,在美洲諸多國家如骨牌效應般的「反高學費運動」影響(特別是2012年加拿大魁北克的「楓葉運動」,和2017年智利大學生要求大學教育免費的大規模抗議),批判高教市場化之後,大學被化約為職業訓練所,學生被簡化成為企業服務的勞動預備軍。
當高教受教權被國家商品化為就業投資的成本、間接排擠特定學生族群, 當畢業生還沒踏入就業市場即負債累累,不可避免地便只能屈從於企業和就業市場的邏輯,高等教育也與人文主義的博雅精神徹底脫鉤。目前,超過70家法國學術期刊和上百所法國國家研究中心的實驗室,皆連署反對此新政,要求馬克宏政府撤回法條,甚至不惜將上訴到憲法法庭。法國最重要的大學生工會「法國學生全國聯盟」(UNEF)也加入方形紅布運動,發文抨擊此一措施,要求政府撤回法案。
與台灣和諸多美洲國家相比,法國高教市場化的腳步也許慢了許多,但這前途未卜的反高教市場化運動,不僅反映了非歐盟國際學生在法國大學私有化與國際化進程中的曖昧角色,也引導觀者反思高等教育的真正目的。
在台灣公私立大學危機頻傳、甚至爆出諸多新南向政策專班,剝削東南亞外籍學生的醜聞時,看看法國的爭議,想想台灣的現狀,該問的顯然是:大學究竟是企業或是教育機構?在高教商品化的過程中,又遺忘了什麼、排擠了誰?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