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寫緬甸異議:撲向威權黑暗的血淚詩歌
從清邁飛往仰光的緬甸國立航空班機上,我一如既往拿起機上雜誌翻閱。機上雜誌這東西,大多時候用來打發時間剛好,有時是發掘新景點的好媒介,運氣好的話則可以是了解一個國家社會的材料。手中的機上雜誌除了介紹緬甸各地美景之外,還有整整7頁的篇幅,提醒初來乍到的人們在緬甸應該注意哪些禮節。這些用英文與緬文雙語書寫的「溫馨提醒」,越讀越有趣,我想,這次我大概是走運了。
這7頁共27條的緬甸禮節指南,從觀光到社交,如何用餐、如何道謝、如何拒絕、如何道歉、如何問好,甚至到如何與女性相處、女性該穿什麼衣服才得體、怎樣的行為才適當,都幫乘客們「規定」的一清二楚。細節之繁瑣,讓我從一開始的興致高昂,到後來對這些看似無止盡的叨唸、什麼都要你「注意」的細節厭煩,最終只能耐著性子看在做社會觀察的份上,一條條地苦吞下肚。
進入緬甸,拜訪過幾個城市之後,也許你也會發現,來自國家政府這樣「苦口婆心」的「提醒」似乎無所不在。在毒品氾濫的大其力,一路上有數不清的各式反毒標語:「不要吸毒」、「不要販毒」、「碰毒品會導致嚴重後果」;在其他城市更常見的是「誠摯歡迎、照顧觀光客」,「照顧觀光客」這個標語無所不在到一個讓人先是厭煩,再到心生畏懼的地步。
標語上說的『照顧』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總是這麼想。
觀光客在過去的緬甸限制諸多,跟當地人幾乎不太能有深入接觸,緬甸人對與外國人互動也有所顧慮,深怕會因此引來政府關注,給自己和家人帶來麻煩。甚至在今日,緬甸改革開放之後,部分緬甸人還是無法放心「照顧」觀光客。
這些從上而下的、無所不在、從山上管到海邊的提醒,讓人無法忽略政府那雙無所不在的眼睛。這雙眼睛在緬甸,像老鷹一樣盯著國內大小事、各種文字、各項言論。有一群人在這雙眼睛的監視下,持續堅毅的生活著。《緬甸詩人的故事書》紀錄片與同名書籍中的詩人們正是一例。
▌詩歌在緬甸
緬甸是個詩的國度。孩童從小就接觸詩歌,用詩歌理解與背誦字母,在課本裡背誦的是緬甸國民詩人敏杜溫(Min Thu Wun,也是第一屆民選總統廷覺的父親)創作的童詩。等到年紀大一點,學習國文時甚至有專門的「詩歌課」,英文課本也必收錄英詩。反對黨用詩歌作為做選舉的宣傳手法、詩人將詩譜進流行歌曲中傳唱。
愛詩的緬甸朋友告訴我,有些人用詩的形式寫日記,用詩對暗戀對象傾訴愛意,很多人的寫詩初體驗就發生在第一次戀愛心碎之後。甚至有同學在中學就出版了詩集。就算不寫詩的人,也會在網路上讀詩,臉書上最受歡迎的愛詩社團竟然有16萬成員!人們抄寫自己的詩作或喜愛的詩作在社團裡分享,或將詩作製成類似台灣長輩圖的檔案,方便廣大傳送。當手機、網路在緬甸逐漸普及之際,愛詩人也意外受益。
緬甸詩歌歷史久遠,是古典緬甸文學中主要的表現手法,佛教傳入緬甸之時也帶來了新的書寫主題與文字。詩歌之所以得以茁壯,皇室與宗教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因為詩歌是當時被上層社會用來記錄或傳遞訊息的工具,並且受到統治階層的推廣、追隨者的支持。
傳統上,緬甸詩歌有幾個主題,佛教故事或教誨、皇室貴族的生活或政績記載、大自然、愛情。寫詩的人主要是僧侶、侍臣、宮廷貴婦,而以常民生活和娛樂為主題的詩歌則是到了18世紀之後才較為普及。
緬甸詩歌除了受到佛教影響之外,18世紀緬甸征服泰國之後,泰國文學也給緬甸詩歌注入新的形式與題材,而英國的殖民則是帶入西方文學的譯作,催生了緬甸的第一部小說,殖民政治也激發了緬甸的詩人們許多靈感,透過文學創作鼓吹自由與民族主義、形塑緬甸在現代國家形式下的集體認同。
二戰期間,緬甸受日本佔領,人們齊聚於「文學集會」聆聽文人講述文學,作為一種反抗行動,在軍政府統治下,這個傳統延續對言論審查的抵抗。因為受到嚴格管控,甚至因此發展出了錄製、販售「文學講座錄音帶」的風潮,若文學集會因「敏感問題」被迫取消,熱愛文學的緬甸人依然能聚在一起聽文人講演的錄音帶。不過可想而知,後來文學錄音帶也慘遭被禁的命運,然而,文學集會的傳統仍延續至今,是緬甸文學場景十分重要的一部份。
詩歌、詩人與政治的關係常是密不可分,緬甸詩人或文人身兼政職也算常見,舉例來說,翁山蘇姬領軍的全國民主聯盟(NLD)在2015年被選入國會的議員當中,自認職業為政客的議員只比「詩人」多出2名,因而被媒體戲稱為「詩人國會」。但擅用文字、隱喻手法批判政治的詩人們也經常因此被捕入獄,《緬甸詩人的故事書》的主人翁——詩人貌昂賓(Maung Aung Pwint)——和妻子南紐瑞與他們的家人,正是一例。
▌詩與政治,失語政治
在這個國家,詩人經常被抓去關。
——貌昂賓《緬甸詩人的故事書》
貌昂賓來自伊洛瓦底江邊的城市勃生(Panthei),第一次入獄在1967年,罪名為「參與學生抗爭運動」;1968年開始發表詩作;1978年他又被捕入獄,關了17個月。
在緬甸1988年人民起義時,貌昂賓參與伊洛瓦底江區域的「人民和平抗爭委員會」,擔任秘書,起義失敗後,轉而進入媒體界,開始用影像記錄緬甸各地人民的生活。這段經歷讓他目睹軍政府的殘暴與人民的苦難,使得他對於和平的追求更加堅定。
作為政府眼中的「異議詩人」,他的作品在1996年被禁止發表,97年他又被捕入獄,出獄不久後又在99年因為持有傳真機,以「跟外國媒體聯絡」之名被捕,這次,他在牢中足足被關了8年之久。
緬甸的監獄裡關著許多像貌昂賓一樣的知識份子,許多人到了獄中,真的是去「進修」。監獄就像是緬甸的非正式學習中心一般,政治犯透過各種不同的方法,共讀、共學,有時候甚至有機會賄賂獄警,在獄中經營地下圖書館,甚至從牢裡發表作品。若是沒有紙筆能寫作,就用口語的方式,在牢房中跟獄友們交換知識與見聞。
貌昂賓和他的獄友們互相切磋,從未停止創作,在電影中,他笑著說,這也許是常坐牢的一點意外收穫。他那首在緬甸最為人所知的詩作〈揪心的夜晚〉,就是在獄中寫成。
審查制度在緬甸行之有年,從英國殖民時期就存在,在1948年獨立之後,緬甸人短暫享受了將近10年的言論自由,出版蓬勃。然而1962年政變後,審查制隨著軍政府上台而死灰復燃,1988年的抗爭運動之後,制度更趨嚴格,除了審查文字之外,作者甚至必須上繳自傳以供「政治背景」審查。
在軍政府執政期間,負責言論審查的是新聞出版審查局,局裡的審查員有100多人,受過政令宣導、情蒐、心理戰訓練的他們,忠心耿耿的扮演著政府「鷹眼」的角色,負責找出全國各地「有問題」的出版品。被審查出有問題的部分絕對不得出版,許多出版品因而「坑坑洞洞」,少一個字、一句話,甚至整頁被消失。
在緬甸,看不見全貌幾乎成了一種常態。
為了躲過這些鷹眼,詩人們必須盡其所能的使用隱喻、抽象手法、藏頭詩等方式創作,「紅色」代表全國民主聯盟,「母親」是翁山蘇姬,「綠袖子」指的是軍政府…各種不同的隱喻讓讀者似懂非懂。為了使作品能出版與避免牢獄之災,作者只能越寫越隱晦,卻也離讀者越來越遙遠,充滿社會關懷的詩在政府鷹眼的關切之下變得越來越小眾。
▌持續增加的政治犯
「小的時候,每當我想爸爸,就會來這裡釣魚。我心想,只要釣到魚,爸爸就會回家了…但是我卻從來沒釣到魚。」畫面中,留著小平頭,年近40的和平在河岸邊說起這段回憶時,還是忍不住哭了。
貌昂賓與南紐瑞終於在20年後再次見到流亡芬蘭的兒子和平。幾乎每十年就入獄一次的貌昂賓,從沒想過兒子也會踏上政治之路,拿起武器進入叢林,成為反抗軍,從而流亡海外至今。過去因為入獄總讓兒子等待的他,竟也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2016年後,民選政府上台,人們以為逮捕政治犯造成骨肉分離的悲劇應該不會再發生了,然而儘管刊物審查制度在2013年被廢止,還是持續有平民百姓、記者、詩人因為違反《電信通訊法》(2013 66(d)),因在通訊網絡中發表「政治不正確」言論,對他人造成「威脅、騷擾、毀謗、不當影響」而鋃鐺入獄。
根據伊洛瓦底雜誌(The Irrawaddy)的報導,在新政府上台之後,有至少40個人被政府用「網路誹謗」的名義起訴,到2017年為止有至少8人因此入獄,其中包括一位支持軍政府的女大學生,她因為在網路上發表批評翁山蘇姬的言論而遭到逮捕。而在去年底2位調查羅興亞人屠殺案的路透社緬甸籍記者,因為「持有國家機密」被捕入獄,政府用來起訴他們的是沿襲自英殖民時期的《國家機密法》。
背負民眾期望的翁山政府難道不應該利用國會多數,修改過時法律,讓緬甸人真正擁有言論自由,而非利用這些法律去對付發出不同聲音的人民?
雖然告別獨裁,迎來民主化,但社會氛圍仍然充滿許多微妙不明。緬甸人何時才能如同詩人杜克門萊(Thukhamein Hlaing)的詩〈詩的實踐〉中所冀望,用原子筆撲倒黑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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