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吳廷琰(下):忤逆美國操控的「越南木偶」
▌前情提要/〈刺殺吳廷琰(上):一個南越強人的愛國悲劇〉
就像冷戰期間的反共體制一樣,以清剿左翼做為獨裁理由,得到美國支持的南越「傀儡總理」吳廷琰,對內發動了大規模鎮壓行動:南越軍警逮捕了成千上萬被懷疑從事顛覆行動的人,並處決了上千人,很多都是被斬首或剖腹,手段十分殘暴。但南越的越盟痕跡也因此漸漸絕跡。
為了鞏固權力,吳廷琰兄弟在1955年發動兩股政治勢力對抗保大,提出「全國革命運動」,主張全國大選,並成立共和政府。同年秋天,南越舉行大選公投,宣稱由人民決定自己的政體與領導人,最後,吳廷琰以九成八高票擊敗保大。
但這種漂亮的數字是「做」出來的——雖然美國五角大廈在投票前建議,吳廷琰取得60%-70%的得票率看起來會比較可信——在這之前,吳廷琰政府禁止人們組織支持保大的宣傳活動,還將票櫃裡塞滿選票,嚇唬選民,並展開各項反保大的宣傳活動。而中情局在背後協助唆使、賄賂、買票,甚至利用越南人喜歡紅色討厭綠色的文化製作選票,最終促成吳廷琰的公投勝利。史學家羅格瓦爾(Fredrik Logevall)在著作中,引用了南越民眾的評論:
無論如何,越南共和國(Republic of Vietnam)成立後,吳廷琰開始動用自己的權力,實施自己的政策,例如,將選舉產生的村務委員會改成他自己的人,而這些人很多都是南逃的天主教徒,根本不認識當地村民。與此同時,他也宣布不會根據日內瓦協議的要求參加全國大選,因為「選舉不可能完全自由」。
除了北越希望1956年執行的全國大選能順利舉行外,沒有什麼國家在乎這件事,而美國更是想破壞它。多年後,美國國防部長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mara)便說:
但統一且獨立的越南,仍是胡志明衷心的希望。1959年,南方共產游擊隊在北越政權的允許下,加強對吳廷琰政權的攻勢,局勢從此惡化。此時,吳的決策連連失誤,也替越共帶來機會,像是對農民實施強化統治,讓支持越共的民眾激增,而他起用北方天主教徒管理農村,讓農民仍如法國殖民時期那樣,沒有改變。
接手印度支那這問題的甘迺迪政府對這狀態很恐慌。當時,《時代雜誌》等媒體一致指責總統,說他在對付共產主義上軟弱無能。甘迺迪知道,在越南必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個國家本身不重要,但在與共產主義的鬥爭中,美國再也輸不起了。
甘迺迪上任不久,就簽署了一個在越南、寮國採取各種軍事行動的秘密計畫,包括「向北越派遣特務」以從事「陰謀破壞和靈活的騷亂行動」。大概是在此時,美國對越南的援助,從「嚴格的顧問性」轉成了得到授權的軍事行動,避免南越形式的進一步惡化。
為了得到吳廷琰信任,甘迺迪甚至派出副總統詹森出使越南。詹森出訪的三十六個小時,吳廷琰滔滔不絕談艱苦創業史實時,美方完全插不上話,因為,比起華盛頓的建議,吳廷琰更需要經濟援助:他並不想讓美國人告訴他怎麼治理國家。因此,儘管詹森公開讚美吳廷琰是「越南的邱吉爾」,可是卻覺得很煩,上飛機前,面對記者卡爾諾的質疑這形容是真誠的嗎?詹森不知是戲謔還是真心,回應了這句:
狗屎。我們唯一要趕走的,就是吳廷琰這傢伙。
但他在報告中仍表示支持這個政權,還強調美國有必要幫助南越進行廣泛的軍事跟經濟改革:「你要不就給更進一步的軍事行動,要不就給吳廷琰他想要的。」
於是,甘迺迪用盡力氣讓吳廷琰政權保持經濟和政治活力,甚至批准《國家安全法案第五十二條備忘錄》,反覆強調美國要「在軍事、政治、經濟、心理和政府人員等方面相互配合」。美國軍機與軍力不斷增加,卻沒有達到控制南越情勢的效果,大肆濫用的大砲、軍機轟炸與落葉劑殘殺了無辜的農民,反而讓更多人願意跟越共合作。但美國毫無所覺,當時整個世界譴責越南的內部抵抗,卻歌頌美國的武裝力量。
甘迺迪需要吳廷琰,他是反共陣線中最重要的盟友。早在1956年,甘迺迪還是個參議員時,就曾經說過:「越南是自由世界在東南亞的基石,拱門的頂石,伸進屏障的手指。」當時他盛讚吳廷琰有著令人驚奇的成功,還說他統治下的越南「政治自由」,鼓舞了許多人。甘迺迪和吳廷琰背景很像,出身政治家族,也把家族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甘迺迪盛讚的南越的「政治自由」背後,卻是吳廷琰政權的獨裁作為,尤以其弟吳廷瑈最為囂張。吳廷瑈有很強的毒癮,但他哥哥卻將國家安全交付給他;這個「瘋子」不但統領了國家警察部隊,還支配秘密警察。相信家族、給予家人無上權力的吳廷琰政權,因此被稱為「吳氏王朝」。
吳廷瑈深知許多人討厭他,他曾告訴美國記者:「每個政府都有強硬的人負責幹那些骯髒及令人憎恨的事,就是在美國這樣先進和民主的國家,艾森豪也用亞當斯(Sherman Adams)幹那些骯髒的事。在越南,暴力和邪惡到處都是,我就是那個幹髒活的人。因為我被醜化了,其他人才可以倖免。」
1961年,美國軍事顧問泰勒上將(Maxwell D. Taylor)率團到越南進行考察後,提出了一份25頁的「泰勒報告」,日後不但成為美國國家安全行動備忘錄第111號(NSAM111)的內容,也是甘迺迪政府對越政策的依據,其中寫著:
1962年起,吳廷琰開始鎮壓批評者、驅逐外國媒體、禁止出售《新聞週刊》,並實行各種新聞審查。牛津大學教授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著作中忍不住下評論:
隨著戰爭逐漸「美國化」,成為美國的戰爭,北越勢力卻未曾被削弱,美國開始思考吳廷琰政權無法發揮效能的原因。除了南越並不想聽從美國命令,以密集大量的軍力對付越共外,美國勸說的土地改革、收攏農民的心,吳不但置之不理,卻反而對農民強化統治,所有政治經濟教育改革淪為空頭支票。
沒有什麼美國官員認同吳廷琰的理念,很多人倒是可以預見他繼續擔任領導者會帶來的災難,華府面臨的問題是,他們的代理人拒絕表現得像個代理人。吳廷琰不只是個「自己扯動控制線的人偶」,還冒著激怒美國政府的風險獨立而為。
1963年南越政局開始惡化,天主教徒的吳廷琰政權與佛教徒起了相當大的衝突。華府不斷要求吳廷琰解決這問題,情況卻越來越不受控制,在流血暴動與多起示威抗議後,實施戒嚴。
這個戒嚴令是軍官要求的。有些軍官不滿吳廷琰漠視他們功勞,有些對吳廷瑈懷恨,還有人因為佛教徒背景而覺得憤怒委屈,他們想要將權力抓在手上好進行政變。出乎意料的,吳廷琰准了,因為他想要將軍隊放在吳廷瑈設計的架構下,如此一來那些假裝效忠於他、實則是佛教徒的普通士兵,力量就會被破壞。
在這場與佛教徒的衝突中的高潮,無非是吳廷瑈夫人陳麗春在一名和尚自焚後的發言:
而這一串話,只被擷取後面三句來大做文章。
陳麗春是政府發言人,但她個性跟吳家人一樣剛強,從不願向美國輿論低頭,經常得罪美國媒體。她曾評論過這些媒體:「我不反對美國,我只對那些蠻橫邪惡,過份看扁吳廷琰總統和小看南越政府成就的美國記者不滿。他們的作法直接幫助了越共。一大群美國記者到越南來,對我們沒有任何幫助,他們不是來團結盟友而是製造分裂...,我說過他們比越共還要可惡。可是很不幸,他們正在我們隊伍裡面,我最害怕的就是這些小毛蟲。」
就親近陳麗春的朋友看來,一切都是語言和文化落差的問題,但世人對她印象因此很差。對於吳廷瑈夫婦的不受控,美國發出多次警告,要求吳廷琰處置,吳置若罔聞,吳廷瑈甚至「暴走」:不但公開指責美國減少援助才導致「引發越南分裂」,對美國干預越南獨立與政治不耐且不滿,甚至指控美國破壞了這個國家的心裡狀態,造成越南解體,而後急切要求美國撤軍。
根據日後解密資料可知,越共深知美國是吳廷琰的「阿基里斯鍵」,認為可以利用美國來影響吳廷琰政權的正當性與影響力。他們嘗試跟吳廷琰接觸,提出以美軍撤離越南來交換停火協定。
當時替他們傳話的,是「日內瓦協定印度支那國際監察停戰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ntrol Commission )的波蘭代表,馬尼利(Mieczyslaw Maneli)。他曾於1963年於河內和胡志明見面,得知當時北越的想法:
我們真正的敵人是美國,擺脫他們,我們才能與吳廷琰兄弟合作。
吳氏兄弟——特別是吳廷瑈——雖然反共,卻從沒排除與河內協商。南北越之間本來有很多傳話者,馬尼利是其中之一,他帶著北越總理范文同的訊息到南越,想傳達北越只針對美國帝國主義,而非吳廷琰政權,(但這訊息來不及傳到吳氏兄弟耳裡。)
這種「偷來暗去」,對美國來說,尤其不可忍耐。
很多人評論吳廷琰是個保守的獨裁者,只聽從美國,但近代越來越多資料顯示,吳廷琰是現代化的推進者,他對越南的未來有自己一套想法,希望一邊取得進步,一邊在文化傳統間尋求平衡。他曾對美國第一名女性戰地記者瑪格麗特.希金斯(Marguerite Higgins)說:「如果不使用威權專制的方法,無法防止激進的小團體和越共把這國家撕裂開來,美國報紙嘲諷我們對紀律和對威權重視,美國人提倡公民民權...,但這個國家是在進行一場生死存亡的戰爭。在戰爭的緊急狀態下,西方民主國家也會暫時停止自由化政策。佛教徒抗議運動是一場政治鬥爭,他們的目的就是推翻現在的越南政府...。美國人要求我們容忍討好這些佛教抗議運動激進者,只會讓情況更惡化。美國人不懂越南人心理。」
吳廷琰甚至進一步抨擊:
史學家羅格瓦爾在著作中評論,吳廷琰對有關自己作為民族主義者正統性的質疑,很是敏感,從一開始就對「通敵叛國」的罵名就很警惕,他很擔心依靠美國會玷污自己作為民族主義者的聲望,為敵人所用。但他不得不依賴美國的援助。
事實上,他如此依賴美國,對聲望也沒有幫助,反而加劇了反美情緒。一份五角大廈報告指出,「在眾多越南農民眼裡,抵抗法國-保大聯合統治的戰爭沒有停止,因為現在只是把法國換成美國,而保大換成吳廷琰。」
只是對美國來說,吳廷琰成了個麻煩。就在鎮壓佛教徒引發嚴重紛爭後,美國對於吳廷琰的不受控很是困擾,於是替換了駐西貢大使,改派曾在越南當任記者的洛奇上任。洛奇對吳廷琰政權很反感,同意與軍事將領合作發動政變,也屢屢說服搖擺不定的甘迺迪應該換掉吳廷琰。甘迺迪身邊的鴿派顧問也這麼認為,如果不發動一次政變,就不會贏得戰爭,他們非常擔心吳氏兄弟做出其他的「政治動作」。
馬尼利(Mieczyslaw Maneli)回憶當時的情況:
但美國的目標很清楚,就是「在南越維持一個強大、自由、能獨立生存,並能成功抵制共產主義侵略,且容易受到美國影響的地區」。於是他們警告吳廷琰必須配合,否則後果自負。但吳廷瑈給予更強大的反擊:希望美國提供經濟援助就好,軍隊則完全離開。
甘迺迪對政變這事始終猶豫不決,反反覆覆,在官員針對南越問題大吵時,還忍不住哀嘆:「我的天啊,我的政府分裂了。」他曾一度考慮乾脆就從越南撤軍,但最後默許政變開始,計畫將吳廷琰兄弟送出國。
11月1日下午一點多,政變開始,直至隔天早上吳氏兄弟慘死裝甲車上,屍首默默地行過西貢,到達叛軍總部時,許多軍官將領對吳廷琰的死感到哀傷。華府乃至於甘迺迪都不感置信,很是震驚與不捨,「他畢竟為國奉獻了二十年。」甘迺迪這麼說。
最快樂的是西貢的人們,夜店整晚高歌跳舞,鄉村的農民也拆掉了限制裝置,洛奇和將軍們則恭喜彼此的勝利。幾天後,洛奇發電報給甘迺迪說:如果沒有我們,叛軍也做不到這件事。
我們現在可以展望一個比較短的戰爭了。
而他們錯了。三個星期後,美國總統甘迺迪也被暗殺,雖然美國介入了吳廷琰兄弟的死,不過在暗殺報告裡關於他們死亡的細節卻無從得知。隔年的《紐約時報》刊登了洛奇的訪談,他說:「推翻吳廷琰政權,純粹就是越南的一個醜聞。我們從未參與這計畫,我們從未給予任何建議。我們跟這毫無關係。」而後,美國始終否認與自己涉入南越的那場政變。而甘迺迪之死,如今都還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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