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吳廷琰(上):南越強人的愛國悲劇
1963年11月2日一早,西貢(胡志明市)堤岸區的聖方濟各沙勿略教堂,在諸聖節儀式結束不久,兩名灰衣人快步穿過庭院進入教堂。自前一天南越軍事將領包圍嘉隆宮(總統府)開始,這兩個人就在這座曾經俯首於腳下、聽憑自己統治的城市裡逃亡,他們聯絡美國駐西貢大使洛奇(John Cabot Lodge),還逃到堤岸華人富商家裡,尋求「抗共盟友」中華民國駐越大使館協助,卻遭到拒絕。最後落腳在這座教堂裡。
整夜未眠、疲於躲逃的他們形容枯槁,最後只能告知叛軍他們藏身之所,允諾無條件投降。叛軍到來前,兩人在教堂裡祈禱,並領了聖餐——他們並不知道這是人生最後的聖餐,自然也不曉得不久會在押載到叛軍總部的途中失去性命。
他們不是死在越共的槍下,而是臣屬自己的軍事將領與「盟友」手上——從日內瓦協定後,美國就決定扶持吳廷琰,讓他成為反共「代理人」。美國不吝於對他與他治下的南越提供大量援助,稱讚吳廷琰為「亞洲奇蹟的創造者」(Miracle man of Asia)的總統艾森豪,到繼任的甘迺迪都傾力支持吳廷琰,甚至更為投入,最後卻背叛了他。因為,繼續支持吳廷琰對美國沒有好處。
當時的副總統詹森,多年後談及這段忍不住叫罵:
半個世紀後的現在,美國試著與越南發展友誼關係,而這關係建立在一個明確的前提上,亦即國防部長馬蒂斯(Jim Mattis)日前所提到的「一個強大、繁榮和獨立的越南,符合美國的最佳利益,我們希望未來成為合作夥伴。」而我們今日新檢視過去「美越的友誼」,不論與北越或南越,確實都由美國領導人的立場、意識形態或美國利益而定。正因如此,過去對北越背離,對南越也算是某種叛離,最終自食其果。
相較於胡志明,吳廷琰像是個悲劇(而之後的南越政府可能是無厘頭搞笑劇吧)。正如詹森所說,時間證明搞掉吳廷琰就只是除掉一個穩定且強大的政權,之後軍人不斷鬥爭,接替上來的執政者貪腐無能,南越軍隊本就不堪,此後更是怯戰。
曾參與政變的南越軍官阮慶日後回憶:
不只軍方這麼說,很多地方官員也發現南越呈現無政府狀態;美國官員甚至提出報告,表明南越官員不願做決定只願混日子的狀態。更慘的是,如散沙般潰堤的南越,再也找不到有想像力且有領導力的執政者了。
情勢往北越這方傾斜。1965年3月,越共的報告表明:「南越革命力量和敵人之間的平衡,迅速向我方轉變,敵人在鄉村地區的武裝和准軍事力量被瓦解...,美國人視為特種戰爭脊骨的戰略村,也有八成被摧毀,大部分鄉村地區的人民和土地,都回到解放區的懷抱。」另一份報告則指出:「傀儡政府嚴重地削弱了自己。敵人已經失去阻擋我們大規模進攻的能力。」
越共領導人很清楚,這都是政變的結果,吳廷琰被暗殺一事傳出後,他們便認為這是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美國人做了我們九年來無法做成的事:幹掉吳廷琰。
接任大使職務的泰勒將軍(Maxwell D.Taylor)日後接受駐越記者與史學家卡爾諾(Stanley Karnow)的採訪時表示:因為捲入推翻和殺害吳廷琰的行動,讓美國承擔更多責任,更深入戰爭。而CIA也承認,推翻吳廷琰是美國在越南做過最愚蠢的事,他們不得不利用美國部隊建立屏障,好爭取時間重建南越政府。
換句話說,美國地面部隊正式捲入這場戰爭、讓戰爭規模升級,都是這場政變的影響。因為,他們再找不到比吳廷琰更適合的領導者。
吳廷琰在歷史上的評價毀譽參半,美國媒體視立場與風向,時而稱讚他是英雄,時而稱他獨裁;北越過去肯定他,但現在則沒給他什麼好話(近代越南新世代倒是試著替他平反)。但不論他有多少負面評價,都沒人可否認他是個潔身自愛的民族主義者與愛國者。
出身仕家的吳廷琰,曾經擔任地方官,1933年入閣成為阮朝的內政大臣時才32歲。當時保大帝很想改革朝政,大幹一場,而吳廷琰更積極爭取越南人自己的立法機構,希望給予他們更充分自治權,但遭到法國拒絕,這固執的朝臣便氣憤辭職。日本佔領期間,他同樣拒絕保大帝的邀請;戰後,法國再次殖民,他表示除非法國給予越南真正獨立權,否則拒絕支持保大政權或組建政府。
和那些只知道喝咖啡、空談時事的留法份子比起來,喝過幾年法國墨水的吳廷琰,是務實且愛國的行動者;做為一個繼承儒家傳統的天主教徒,吳廷琰誠實進取,且對越南獨立很是狂熱。就連胡志明都不得不尊崇他的愛國主義,但他不願和胡志明同路。
1945年吳廷琰曾被越共拘捕,流放在中越邊境,差點死於瘧疾,所幸在村民照料下,得到痊癒。但這時,他也得知了哥哥跟姪子被越共殺死的噩耗。半年後,他在河內與胡志明見面,胡志明提出合作邀約。日後寫下《越南史》的卡爾諾,在駐越採訪期間透過關係得知兩人的見面時的對話:
但吳廷琰不以為然,斥責胡志明是破壞國家的罪犯,甚至還把他關進牢裡。面對吳的疾言厲色,胡不以為意,連連道歉說有些錯誤不可避免,『讓我們忘記這些吧。』
『你是要我忘了你的下屬殺了我的兄弟?』吳廷琰質問胡志明,胡則以一無所知帶過,吳更是惱火說數百生命喪生在越共手裡,而胡竟敢要求合作?
『你太執著在過去發生的事。』胡志明要求吳廷琰想想未來,想想教育以及那些改善人民生活的事。
吳廷琰繼續發火:『你在說什麼你自己知道嗎?我為這個國家的未來工作,但我不會被壓力影響,我是個自由的人,我就該是個自由人。看看我的臉,我像是個會被死亡威脅的人嗎?』
『你確實是個自由人。』胡志明說。
許多年後,胡志明助理、越共宣傳部長黃松(Hoàng Tùng)接受卡爾諾訪問時忍不住感嘆:思及後來的發展,不得不說後來釋放吳廷琰是個大錯誤。
連續拒絕胡志明與保大帝邀約的吳廷琰,集合民族主義者組成「越南民族聯盟」,鼓吹反共反法的民族主義,要求法國承認越南的主權地位。當時他辦了幾份報紙,在報上發表聲明,建議要在共產主義和殖民主義外,建立第三勢力,卻沒有多少人有興趣。勢力單薄的他,因緣際會到了美國,循著天主教系統建立了人脈,也獲得了重返越南政局的機會。
然而,西方世界一開始對吳廷琰沒有太多好感。雖然有些人承認他為官清廉、生活儉樸又膽識過人,也同意他堅持的「人格主義者」姿態,但在西方人看來,這麼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簡直是個囉唆、毫無幽默感的反啟蒙主義者,比起當代的、西方的進步樣貌,這個矮小的東方人又太「中世紀」、太像宗教領袖、又太追求儒家思想和秩序,懷疑他根本無法應付共產主義和西方民主資本兩種革命局勢,甚至質疑他根本沒處理重大問題的能力。
當時美國駐西貢大使羅伯特.麥克林托(Robert McClintock)就說他是個「不發一言的救世主」——
在他身上,英雄主義與視野狹隘、自我中心奇異地交融在一起,這將是個很難應付的人。
相較於西方,越共倒是很明白吳的實力,日後他們的各種破壞都是針對吳廷琰,試圖阻止人民信任且和吳合作。因為,他們認為吳廷琰政權確實在越南文化中擁有讓人信服且獨一無二的正當性。
法國學者保羅姆斯(Paul Mus)曾與吳廷琰和胡志明接觸過,認為這兩個人都具有品德,而且兩個人也都知道這件事。「只有一個人可以挑戰胡志明的領導力,那就是吳廷琰,因為他們都有美德跟儉樸的聲名,越南人只會追隨那種以品德聞名的人及儉樸生活者。」就因為姆斯的觀察,美國將吳廷琰視為人選,但他同時也警告美國:吳廷琰絕對不會變成「他們的人」那樣被使用。
法越戰爭在1954年奠邊府戰役後劃下句點。多國在日內瓦召開會議,解決亞洲問題,中南半島議題各方角力後達成協定:法國殖民地如寮國、柬埔寨等國家獲得獨立,而越南則以北緯17度為界分成南北,法國退到南部,越盟留在北部,兩年內舉行聯合大選,由人民自行選擇政府。
但不論是保大/南越或是美國,都不認同這樣的結論,前者反對「分割國土」,後者則認為這無法阻止越盟的叛亂。吳廷琰的態度更是激烈,他堅持分割是場災難,是國際共產主義侵略的獎勵,是一種背叛。
幾乎就在這個協議形成之時,美國就已決心瓦解這個協定,他們認為比起分割國土,自由選舉更該被阻止,因為在當時只要對印度支那有點瞭解,都會認為一旦舉行投票,大概有八成民眾會選擇胡志明,而不是保大。美國人不想再次再受「法國殖民主義玷污」的情況下,承擔拯救南越的使命。他們立志將南越建成「自由世界的堡壘」。
1955年,寓居南方的保大帝任命吳廷琰為總理。根據保大回憶錄裡的說法,他認為以當前的情勢,沒有比吳廷琰更好的選擇,美國人對他很瞭解,甚至不遺餘力替他撐腰。代表保大出席日內瓦會議的吳廷琰之弟吳廷練,不斷說服美國代表,南越國政府需要換血。在這種種情勢下,吳廷琰回到越南赴任並得到美國直接援助,成為美國政府的「傀儡」。國家安全委員會5429/2決議計畫明白指出,當時華盛頓方面計畫在越南南方扶植一個附庸政權,即為越南共和國,該政權自始自終都是越南的合法政府。
當時南越有各方派系與勢力纏鬥著,雖然許多美國官員或議員認為吳廷琰不怎麼接地氣、沒有魅力卻又固執,都只能接受,因為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人:他是美國的機會。為了鞏固吳的地位,華盛頓建立了各種舉措,要建立他的人氣,還要破壞對手的支持度,在北方開展、也要在南方進行。而這工作,就交給中情局去做。
空軍出身的蘭斯代爾少將(Edward Lansdale),接下了這個任務。蘭斯代爾因在菲律賓清剿菲共(虎克)有功,被調到越南支援。善於使用宣傳策略的他,籌劃許多秘密行動,包含破壞鐵路公路運輸、污染石油,更出名的是他施放謠言稱「越共會屠殺天主教徒」,造成一百多萬北越天主教徒和人民南逃。這項「自由之路」計畫透過美國第七艦隊與航空公司,以「上帝已經去了南方」為號召,以及各種假消息和新聞來驚嚇北越人民,同時向全世界製造出一種恐慌的印象,徹底污名化北越。
對南越和美國而言,這大規模南遷具有很強的宣傳點,因為難民「用腳投票」,對北越發出拒絕的聲音。美國媒體大篇幅報導這行動,圖文並茂告訴讀者:難民剛落腳就可以收到一個「歡迎包裹」,裡面有肥皂、牙膏和毛巾,跟幾罐牛奶,上頭寫著——
這是美國人民送給越南人民的禮物。
不過,吳廷琰政府還是遇到很多困難,新任駐越大使柯林斯(Lawton Collins)毫不猶豫地向華府發出質疑:「吳廷琰仍然是我們主要的問題。」他建議更換領導人,但不論他怎麼頻繁示警,華府都置之不理。蘭斯代爾對柯林斯說:「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在這裡取勝,否則我們面對的前景將越來越黑暗,這樣的遺產,我們誰都不願意傳給子孫後代。」
柯林斯發出的電報,在1955年產生轉變,當時,西貢政權開始進行些社會改革,甚至獲得些經濟獨立,但都不影響他「換帥」的建議,他悲觀認為「將南越從混亂和共產主義之手中解救下來的機會微乎其微」。
華府也有些動搖,但隨著吳廷琰平定西貢的山頭派系,華府只能重申對吳廷琰政府的承諾與支持。對美國來說,排擠掉法國人,意味著他們在南越下的賭注越來越大——如果吳廷琰倒台,那麼美國的聲譽將會受到重創,因為美國已經將自己綁在南越身上。
——(接續下篇/刺殺吳廷琰(下):忤逆美國操控的「越南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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