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春節攻勢五十年:扭轉歷史的越戰記憶
1968年在近代史上說,是重要的一年,革命、學運、嬉皮與各種意識形態像野火燎原一般席捲整個世界,影響一直持續到今天。對美國來說,也是關鍵的一年,反戰運動與伴隨反戰而來的文化創作在這一年遽升,甚至影響且改變了政治、選舉與政黨勢力。變動的起點就是年初發生在越南的「春節攻勢」(Tet offensive)。
「春節攻勢」與順化戰役,至今都是越南人不敢面對、暢談的「黑歷史」,是一場自己人攻擊自己人,兄弟相殘的屠殺。對美國乃至於世界來說,則是一場攤開的狼狽:1968年1月31日,農曆春節前夕,北越罔顧休兵三日的協議,發動七萬大軍突擊南越(越南共和國)、美國與聯軍所在點,共約一百多個城鎮,意圖摧毀他們的指揮系統,美國大使館更是在一開始就被襲擊。這場突擊只是一場導火線,真正火拼的戰場在順化等地,戰爭擴大且持續了一兩個月,死傷超過萬人,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平民,甚至不少人是慘遭屠殺、處決。
1952年生於河內的鄭明河(Trinh T. Minh-ha)在自己的著作中回憶春節攻勢後的越南生活:
俗話說,敵人總在夜裡攻擊,這句話聽在南北越民眾耳裡,再真切不過的了。
就和大多數越裔美國人的移動路徑一樣,鄭明河兒時被家人帶著逃離共產黨,生活在西貢,又在戰火不可收拾之際,移居到美國。儘管離開戰場,終能躺在安穩的床上,卻連著幾個月無法入眠,直到有一天外頭響起了槍聲,她才有種「回家」的感覺。
畢竟,大半個二十世紀都在戰火裡的越南,從國家到歷史都千瘡百孔,不同戰役與敵人在這塊土地上劃下各種傷痕——
美國最令我感到陌生的,是它廣袤無垠的漫長夜晚,綿延不斷的寂靜籠罩大地。靜默讓我強烈感覺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一個住在異邦的陌生人。對當時的我來說,所謂正常的土地應該是戰火蔓延,四分五裂的焦土,四周遭天天充斥著武器隆隆聲,就算天黑也不肯稍歇。夜晚砲火生稀疏一點,卻更叫人害怕,因為在睡夢裡,砲火可能趁著人脆弱無防的情況下席捲而來。
越戰的起點,一般被畫在1955年11月1日,從美國總統杜魯門為了防堵共產主義蔓延,在中南半島設置美國軍事援助顧問團(MAAG)開始算起,越戰的發生,也正是基於對共產勢力擴張的恐懼。根據一份1950年由國家安全委員會提交的備忘錄指出:就像一排多米諾骨牌一樣,一旦有一個國家淪陷到共產主義陣營,下一個國家就會接踵而至,因此,保證第一個國家免於淪陷非常重要。而另一份在1952年提出的秘密備忘錄也寫明:「共產主義控制整個東南亞會危及美國在太平洋沿岸諸島地位的穩定,並將危害美國在遠東的根本安全利益。」
失去越南的影響非同小可,因為失去的是美國的利益,對美國來說,這當然是一個不容質疑的公理。
況且,如果東南亞赤化,日本就可能遭到「俄國隱蔽式侵略」。將日本抓在掌心的美國,必須阻止這個國家走向獨立的經濟外交政策,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們得讓日本恢復成「某種南向帝國」,讓它依賴東南亞的米且納入美國主宰的世界體系中。華府認為,如果共產主義在東南亞獲得勝利,就很難阻止日本的逐步赤化...。因此,二戰後,美國持續援助法國控制中南半島,因為只要法國撤出東南亞,情況將不可收拾,那麼,「美國就不得不謹慎考慮要佔領該地區」。
但初期,美國僅只是派遣軍事顧問前往越南,或者透過中情局進行各項破壞,沒有意願出兵。直到甘迺迪出任總統,方轉成實質的軍事行動。因此,約自1965年起,新聞媒體上就不斷看見充滿叢林、稻田與直昇機的戰爭畫面。這個時候的美國人看著千里外的戰爭,相信著這個強大的國家與武力終究會獲得勝利。然而1968年這場突擊製造了高潮:即使在戰場上是北越落敗,但在戰場外受挫的則是美國,政治和輿論自此扭轉。
包含喬姆斯基(Noam Chomsky)在內的大多數學者,都認為這場新年攻勢是越戰的轉折點,華府權力階層開始擔心這場戰爭是個過份昂貴的事業,且預示美國國內抗議浪潮、規模會節節升高。確實,如他們所料,國內的反戰呼聲高漲,致使當時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宣布不再競選總統,而宣布參選的尼克森也高呼要使越戰「越南化」,保證將美國帶出這戰爭的泥沼(雖然當選後他讓戰爭升級)。
這個「逆轉」恐怕源於「媒體」,尤其是電視新聞——這時電視機普及,越戰也就成為歷史上第一個「電視上的戰爭」( first television war),或說是「客廳裡的戰爭」( living room war),甚至是「客廳裡的文化戰爭」,因為人們不斷在電視前面談著嬉皮、革命、喜劇演員或享樂主義,以及由此而生的討論。
曾在越戰現場跑新聞的史學家卡諾(Stanley Karnow)曾寫道:自越戰開始以來,美國人都坐在電視機前觀看這場戰爭,也習慣一種熟悉且不斷重複的影像模式,例如大批游擊隊員從直昇機裡跳出來、穿過叢林與稻田到遙遠的村莊裡去,有時候他們或掉進坑洞或誤入陷阱,或是用火把來嚇唬藏匿的大猩猩...;儘管許多畫面描繪著雙方的傷亡的苦痛情景,或是各種戰鬥的考驗,但大致上傳輸出來的還是一種遠程的、單調且重複的掙扎著的現實——
但1968年1月31日傍晚,節目突然被改變。
美國人從那時開始看到一個不同於以往的戰爭,卡諾形容這場突襲像一大串鞭炮那樣在南越四處引爆,雖然那場大使館襲擊被當年參與的美軍形容只是規模上「微不足道的野戰排行動」(piddling platoon action),卻扭轉了美國大眾對越戰的想像。春節攻勢在其他地方造成的結果,讓美國和全世界都目瞪口呆,攻擊下的屍體殘骸與慘不忍賭的景象則跟著晚間新聞的播放,在美國人家裡的彩色電視機裡呈現,而美國軍方則只能跳腳罵北越狡猾。
原本戰爭中的死亡畫面過多,使人麻木,不論什麼照片都不會引起太多注意,但也就是在「新春攻勢」形成的緊張暴力情勢下,一張前南越國家警察首長阮玉鸞(Nguyen Ngoc Loan)伸直手臂,舉槍朝著一個雙手遭反綁的「嫌犯」發射的照片,登上全世界報紙頭版,影像也傳送到每個家庭電視機裡,人們彷彿都感受子彈穿過頭顱的兇殘,並激發出強烈的反感。《紐約時報》事後做出反省:
「對於毫無理由的野蠻行徑,這些畫面立刻造成一種嫌惡,且廣泛認為此種蠻行貌似是場毫無必要性戰爭的象徵。」
在這之前,儘管有不少反戰示威,甚至抗議自焚,可公眾的情緒還是遠離於此。大多數美國人只覺得總統詹森對這戰爭不夠投入,他們的態度像是在說,「對我們來說,你的錯誤是涉入越南問題裡。但我們都已經在哪裡了,就讓我們贏吧,要不就讓我們離開。」
根據1967年底的一份民調,約有44%的美國人贊成從越南撤軍,但有55%之多希望有更強烈的作法,像是使用核武之類的,但在春節攻勢後,有53%的民眾要求加強武力,就算跟蘇聯和中國為敵也在所不惜,只有24%希望傷痕平息。但有趣的是,越來越多反省聲音出現了,約有65%美國人相信:「我們在越南遇到的麻煩,起於我們的軍隊被要求去打一場我們不可能會贏的仗。」對於打勝仗的把握,也從51掉到32。
詹森的民調本來就不高,或許因為政治經濟政策,也或許因為越戰,但在他上任初期,還有八成民眾支持他,到1967年,已下降到四成。春節攻勢更是給他一個重擊,讓他從48%的支持率掉到36%,但更戲劇性的是,認同他對越戰處理方法的民眾從40%掉落到26%。國民對他的信任度崩跌,作為一個國家領導人該有的公信力更是蕩然無存。更重要的是,詹森已經被中產菁英與意見領袖拋棄,輿論也背向他。對詹森政府來說,氣氛很沈重。華爾街日報當時提出警告:「如果美國人還沒有做好準備,那他們現在應該準備接受這件事:在越南的付出可能是個厄運。」
美國最受信任的記者、 CBS晚間新聞主播克朗凱(Walter Cronkite)從西貢返美後,拒絕了勝利的預測,反而明確指出樂觀是個錯誤,「比以前更確定的是,在越南的流血經驗將會在僵局中結束。」而克朗凱也不過就是反應美國觀眾的意見而已。
詹森對克朗凱的轉向很是訝異,他認為,如果失去了克朗凱的支持,美國中產階級也就不會站在他那邊。當時已經有四萬多名美軍死在戰場上,二十五萬人受傷。不管詹森在哪裡露面,都有示威活動等著他——
LBJ,你今天又殺死了多少孩子?
反戰聲浪在這年中急遽升高,並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期間爆發。上千名反戰群聚集芝加哥對越戰發動示威抗議,有一群人甚至找了一頭豬來,宣布推選豬當總統,一邊學豬叫,一邊高呼「胡志明」。最後以軍警鎮壓而起的暴力衝突收場——當然,這個血腥畫面也在全世界的電視前裡出現,「全世界都在看」這樣的口號成為經典。民眾的耐力被打碎,要求立刻撤出越南戰場,而菁英仍希望可以尊嚴地和平落幕(peace with honor)。芝加哥這場暴力衝突,是日後越戰結果的預示。
無論如何,春節攻勢都是一個捲動1968年美國各種變化與風暴的起點,而1968這年,也被視為造成美國社會嚴重分歧的開始,而政治影響甚至延續到今天。
《1968,民主黨全代會衝突與芝加哥暴動》
但對置身於戰火中的越南人,一切都很明確。春節攻勢後,戰爭再也不只是發生在鄉村、山間、叢林等偏遠之地,而是進入了南越城市,鄭明河回想那時候的南越,城市全天宵禁,總是斷電,人們只能靠白飯跟水維生,沒有半點可換食物的錢財,睡眠嚴重不足。鄭家因為在國家警察總部隔壁,時常遭到襲擊,只好躲進廁所擠在沙袋裡面,如果那時沒有聲響一片肅靜,就代表戰鬥逼近,只要一爆發,心跳聲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她說,戰爭時期她們全身上下像是只剩一隻耳朵,而她們的聽力也變得十分敏銳,可以聽到砲火、警報、爆裂或是受傷者的哭嚎聲。
這隻耳朵需要時間適應和平的聲音與幽靜。
隨著保守的尼克森當選、五角大廈文件公布,反戰如旋風一樣席捲整個國家,這場戰爭終於在美國撤軍、1975年西貢陷落而停止。但是,越南的戰火並沒有就此平息,還延續了很多年。而至今,美軍還在亞洲乃至於全世界維持他們想要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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