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打手?「人權觀察組織」對委內瑞拉的認知誤導
言行乖張,是美國總統川普的特徵,眾所周知。近日,東亞各國莫不注意北韓,擔心川普與金正恩可能擦槍走火,惹出禍端。沒想,就在八月十一日,委內瑞拉總統伸出橄欖枝,表示「希望與川普會談」,他竟猛嗆「不排除對委內瑞拉動武」,也拒絕與委國總統通話。
君無戲言。在拉美,這番講話激起所有國家反彈,包括反委急先鋒、驅逐委國大使的秘魯,聞言後也立即「譴責川普揚言對委動武」。委國反對派同盟MUD趕緊聲明,「反對任何國家使用武力或威脅動武」。在美國,人在訪問哥倫比亞、阿根廷、智利及巴拿馬途中的副總統彭斯,顧左右而言他,強調「和平解決委內瑞拉危機仍有可能」;中央情報局長則說,「川普想救當地人民。」
除了美國對拉美的倨傲姿態與立場,至今萬變不離其宗,川普對委內瑞拉的認知及行為,還會受制於白宮幕僚、主流傳媒,以及這篇短文所要談的——1978年創辦、總部設在華盛頓、年度(2014)預算6920萬美元、網站約有十種語言的非政府「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以下簡稱 HRW)。
▎HRW:配合美國發動攻擊的人權組織
查維茲(Hugo Chavez)在1998年底當選委內瑞拉總統,2002年初,HRW首度與委國政府衝突。當年四月,委國政變,HRW與美國政府相同,很快就承認商界領袖卡莫納(Pedro Carmona)出任總統的正當性;外界沒有想到的是,在基層群眾奔走相告,以及軍方反正後,政變僅維持兩日,查維茲復位。2002年至今,HRW與委國政府的關係從未正常化,其中,HRW至少招惹兩次較大規模的反彈。
一次是2008年。當時,HRW發佈報告,《查維茲統治十年:政治不寬容,委內瑞拉失去推進人權的機會》,並由美洲分會主任畢班科(José Miguel Vivanco),以及他的副主任魏金森(Daniel Wilkinson)在9月18日於委國首都召開記者發佈會。同日,委國政府說,這兩個人屢次以黨派傾向說事,意圖干預委國內政,應予驅逐。
事過四日,住在舊金山的一位美國文字工作者,積極活躍於社會的費拉莉(Elizabeth Ferrari)撰寫了一篇長文。她說,一般美國人若是得知委國驅逐兩位人權工作者,通常不會問「兩人做了啥事要讓人逐出」,因為,「我們美國人」自動就會認為,人權工作者所作所為都在為人權,若遭逐出,必然是當事國政府的不對。但是,她提醒美國讀者,並不盡然,至少,「假使是要瞭解委國發生的事情,這個認知就會有所閃失。」她又指出,大約與兩位HRW工作者遭人驅離出境的相同時候,委國及玻利維亞政府也都掌握確鑿的證據,顯示小布希政府是在從事顛覆兩國政府的勾當,玻、委兩國也為此驅逐了美國大使。然而,HRW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提前發佈還得五個月才需要發佈的委內瑞拉十年人權回顧。
這個「巧合」正好顯示,HRW確實偏好選擇敏感時刻,配合美國政府發動的攻擊,從「社會團體」的角度,提供增補的「新」彈藥,對準查維茲政府。這次發佈的人權報告同樣惹人非議,一是毫無提前發佈的急迫性;其次是它的指控內容了無新意,並且仍然是不公允、偏離事實。
費拉莉率先發難之後,更長的抨擊與行動,接續聯袂到來。先是曾經在1960至1970年代走訪委國工會、長年關注拉美情勢的美國教授,撰文時已經年過七旬的貝卓司(James Petras)。他說,HRW硬指委國政府有政治歧視,因為親資方與在野黨派的工人遭解聘。但是,這是因為2002年底至2003年初,由資方發動的石油封廠,致使委國損失巨大(一項估計是200億美元)。那麼,發動與唆使罷工的人遭到革職,是不合理的政治歧視嗎?
HRW又說,查維茲把司法部門「弄得中立了」。這個批評是讓人不解。畢竟,司法不就應該中立裁判嗎?原來,HRW不經意之間,反而洩漏了實情,顯示委國未經改革的司法,果然怪象叢生。這裡是指,2002年政變之後,司法部門居然對於涉入政變的刑事犯,從裁定至發監執行,都有意興闌珊、阻止或延後的作為。那麼,任何立法者會坐視不理,聽任司法系統不改革嗎? 2007年,委國最大規模之商業廣電集團RCTV,執照屆滿,沒有得到新證。背景是RCTV不但在2002年公然支持政變,並且其後五年間,辛辣的立場不改,屢次故態萌生。因此,委國傳播部在其執照屆滿時,駁回其換發執照的申請,但其節目可以轉至衛星頻道繼續播放。
在美國,ABC、CBS、NBC或FOX等無線電視頻道,假使公然主張政變,那麼在政變失敗後,它們還有可能繼續營業嗎?即便是衛星頻道,說不定也不成,遑論無線。這也是美國「公正外交政策」(Just Foreign Policy)社團所說:「RCTV個案與政治意見的檢查無關…坦白說,讓人詫異的是這家公司在政變後還能廣播五年,查維茲政府居然等到它的執照到期,才結束它使用公共電波的權利。」
▎人權團體的偏私 引發專家眾怒
接著,「委內瑞拉分析」網站創辦人之一、社會學博士,撰有《掌握權力改變委內瑞拉:查維茲政府的歷史與政策》的威爾伯特(Gregory Wilpert),再以更長的篇幅(23頁,1萬2千多英文字)撰寫〈煙霧與鏡子:分析「委內瑞拉人權觀察報告〉,給予更深入的分析與評論。然後,威爾伯特聯合丁克-薩拉司(Miguel Tinker-Salas)及葛藍丁(Greg Grandin)這兩位都在美國高校任教、也都專研拉美歷史的教授,另行撰寫信函挑戰HRW的作為。沒想信函發出後,很快得到專攻拉美研究的英美學者,以及中南美洲學術界共118人簽署該份兩千多英文字、標題是〈超過百位拉美專家質疑人權觀察組織的委內瑞拉報告〉的公開書。他們批評HRW:
就連最低度的嚴謹、不偏私、正確與可信度,都夠不上最低標準。
一個多月之後,美國傳媒觀察組織所出版的《公平》(FAIR)另起爐灶,加入檢討HRW的行列。三位FAIR作者執行了內容分析,提出一清二楚的的報告;文章的題目是〈委內瑞拉與哥倫比亞的人權報導,服務華府的需要〉。他們的研究區間剛好與HRW的委國報告相當接近,三人以1998至2007年間,《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與《邁阿密前風報》評論委、哥兩國人權的文章作為分析對象,結果相當「怪異詭譎」。
在這十年期間,與哥國政府有所連結的民兵私刑隊伍(death squads),殺害很多記者、政治活躍份子及工運人士,但四報對此視若無睹,未予評論,也不藉此質疑哥國的民主。與此對照,另一個鮮明圖像卻是,四報「對委國產生了執迷,老說這個國家危機四伏。」十年之間,前述四家報紙刊登101篇委國人權的評論,91篇都是負面,完全正面者,一篇也沒有;評論哥國人權有90篇,負面呈現僅42篇,16篇完全正面表述,32篇好壞皆有。
這個現象讓人輒輒稱奇。但是,怎麼解釋?他們同意楊凱文( Kevin Young)的見解。楊研究《紐時》與《華郵》對相類主題的報導,發現艾德華.赫曼(Edward Herman)及諾.杭士基(Noam Chomsky)早在1988年成書所提的「宣傳模式」,確實再次於此搬演:美國的「新聞媒體對於阿巴羅.烏瑞巴( Álvaro Uribe)擔任總統的哥倫比亞,正面以待,這是美國的親密盟友;反之,查維茲的委內瑞拉既然經常是美國政府的擷抗對象,委國政府就會不斷遭致醜化。」三人進而認定,美國傳媒確實運作於這樣的系統:
▎三種C:對「集團黨」指控的偏誤
2008年之後,HRW在2014年再次觸犯眾怒。先是一月初, HRW的第24本年度世界人權報告出版,其中,有關委內瑞拉的篇幅雖然僅有六頁,卻被人找出30個公然說謊、扭曲與省略之處。HRW這份報告至今、甚至在華文圈,都還有人引用,它指查維茲派當中,不乏有人得到政府納為『「集團黨」(Colectivos,以下簡稱C)的民間武裝組織』並擴大「規模...享有軍警訓練和重火力武器資源....充當政府殺手,蓄意縱火、與政府軍共同襲擊示威者,進行無差別殺人。」
這個指控與引述勢將造成很大的誤導。首先,C在委國有三種。大多數研究者而特別是新聞報導,僅將查維茲的崛起歷史與社會背景上溯至1989或1980年代,但其實應該追溯至1958年1月23日都加拉加斯都會區人民起義、推翻軍人政府,隨後並發展出游擊武力的那個時刻。當前三種C的第一種,就在這個時候誕生,這是三者當中,最有革命意識與組織能力的一類;他們有較好的紀律,在社區除了有警衛與守望相助的力量,足以打擊宵小與幫派之外,他們也在社區肩負重要的社會工作,這是他們能取得正當性的原因之一。除了少數例外,這類C的自主度很高,查維茲生前與他們也會出現衝突;甚至,最早的這類C與查維茲創設的社會主義統合黨(PSUV)全國黨部的齟齬,也很常見。他們堅持武裝自己,查維茲生前要他們交出武器,並不成功。
第二種C在查派聲勢最高的2007-2012年間崛起,信守「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忠於查派,但自主水平弱些,也欠缺社區鬥爭的經驗,在馬杜羅年代因為資源減少,有人轉而作奸犯科。HRW在2014年報告書所說的C,不是前面二種,而是第三種C。這是2014年出現的新種,它確實在反對派控制的地區,訴諸威脅並採取震盪作法,於是,外界指控C是魔鬼的說法,在此「變成有了所本。」但是,它也有其他工作,包括協助政府,居中提供低價物資至社區,因此,就功能來說,第三種C也可以看成是一種社會服務或控制。
但是,這種C殺了很多人嗎?2014年春,家境相對較好的學生群體,結合反對聯盟MUD當中的激進路線主張者,發動長達兩個月、「與群眾脫節」的街頭暴力示威活動,前後造成43人死亡。當時,《經濟學人》這種對查維茲沒有好話的週刊,在多次提及該死亡數字時,至少還曾經老實一次,指朝野傷亡各半,但即便這樣的「平衡」,其實也並非事實的全盤披露。
因此,委國有42位人權工作者在綜觀整個情勢後,聯名發佈了兩份聲明,指出大眾傳媒、甚至有些民間社團都為了政治考量而扭曲了實況。2014年4月5日,針對當時已有的40位遇害者,記者及這些人權工作者做了背景核對與統計,推定20人死於反對派行動,或亡命於反對派所設置的街頭路障;5人因為維安警力的行動致死;10 人狀態不明,5人死於意外。順帶記上一筆,今(2017)年4月至7月31日的死亡記錄是126人,包括當局執法過當致死14人、因為挺政府而致死的民眾3人,因為反對派暴力而死23人、反對派設置路障而間接致死8人,意外致死3人,打劫至死14人,61人還無法確認或有爭論。
▎來自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譴責
HRW引發眾怒的2014年,到了5月12日又見高潮。當時,由兩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艾斯奇貝(Adolfo Pérez Esquivel)及馬逵瑞(Mairead Maguire)領銜,另有聯合國前任助理秘書長史樸內克(Hans von Sponeck),以及時任聯合國巴基斯坦領土人權特別專員法爾科(Richard Falk)副署,加上一百餘位美國高校機構教授,總計131人,聯名發表信函給HRW。該份信函一開始就說,HRW聲稱自己是獨立運作,但HRW與美國政府的密切關係,已使這個聲稱蒙塵、顯得可疑。
比如,HRW的華府主任湯姆.馬利諾夫斯基(Tom Malinowski)曾是柯林頓總統的特別助理,也是國務卿的講稿撰寫人;他在2013年離職,是因為要前往擔任助理國務卿。該信總計列出將近十位HRW人員與美國政府的關係。或許是出於這些連結,HRW在2009年還特別體恤CIA。HRW表示,在有限的情況下,CIA的非法行為「情有可原」。至此,信函筆鋒一轉,反問,幾時見到HRW對委內瑞拉有任何體恤之言?不但不曾,HRW在2012年底還很挑釁,硬是無中生有,漫天指控即將進入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的委內瑞拉人權不彰,資格不夠。假使這個質疑有理,那麼這一百多位簽署人不免納悶,曾幾何時,HRW質疑過美國「秘密的、遍布全球的暗殺項目及拘留嫌疑人」,包括在古巴關塔那摩灣海軍基地的違法行徑?對於這些,HRW絕口不提。艾斯奇貝等人最後說的是,就請HRW關閉旋轉門,「即刻提出具體作法,強化自稱自己具有獨立主張的宣稱。」
信函一出,HRW的回覆,已是6月3日,它指這封建議書的「關切搞錯了」。這個姿態引發第三者的不滿,便在6月8日以更多材料,寫了將近英文1500字,再次暴露HRW人員與美國政府官員的關係,從而質疑〈人權觀察組織的旋轉門〉是HRW對拉美左翼與右翼當權的政府,採取差別對待的原因。又再過三天,6月11日,美國重要的網路新聞與論政媒 體「Democracy Now!」邀請HRW發言人,以及前公開函主要草擬人,同台交叉辯論,HRW再次拒絕後者提出的建議。最後是7月8日,諾貝爾獎得主艾斯奇貝等人再以更多的篇幅(英文將近四千字),並以〈人權組織拒絕砍斷美國政府的扭帶 諾貝爾獎得主出手重擊〉為題,要求HRW認真並嚴正面對外界所議,他們並添加要求,建議HRW立即將前北約秘書長從其董事會除名。HRW乾脆相應不理。
1997年,HRW因為是「國際禁止地雷運動」(International Campaign to Ban Landmines)發起社團之一,分享了該組織獲得諾貝爾和平獎肯定的榮譽。HRW對兩位諾貝爾獎前輩的合理建議,先是虛應後則置若罔聞,是因為它自己也有這層光環的緣故嗎?
不得而知,但相當確定的是,人權與自由固然都是重要的價值,但也不能排除經常有人、有社團,挪用與誤用這兩個原本具有普世價值的訴求。十多年來,HRW涉及對委內瑞拉的人權報告,就有這個病徵。出身英國、目前是匈牙利布達貝斯特中歐大學公共政策學院的比較政治學教授,也是委內瑞拉及拉美專家的巴克斯頓(Julia Buxton)的長年觀察,相當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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