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沖繩」V.S.「沖繩隊」:司法、媒體與街頭的對抗
去年7月,日本參議院選舉以執政聯盟的勝利告終,但在野陣營仍有幾處亮眼戰績,其中之一,就是在沖繩戰勝了現任的自民黨參議員。自此沖繩六席參眾議員,全部落入反基地陣營手中。以沖繩縣翁長知事為首,包括縣議會、參眾議員在內的反基地勢力,被稱為「全沖繩」(ALL沖繩),並在2015年12月正式成立「全沖繩會議」,代表超越黨派,反對基地的沖繩民意。
面對「全沖繩」,基地派則是由縣內十一市中的九位市長組成了「沖繩隊」(Team沖繩),以爭取中央政府的補助款為號召,支持目前邊野古與高江的美軍基地建設。這樣「全沖繩」對「沖繩隊」的對抗構圖,也正象徵著過去半年來,雙方在司法、媒體與街頭的一連串對抗,讓反基地運動不斷升溫,局勢更加緊繃。
▌司法:「全沖繩」在最高法院敗訴
作為「全沖繩」的核心,翁長知事得以使用縣的行政權限,阻止基地建設。針對邊野古基地建設中的填海工程,翁長知事在2015年10月撤銷了前任知事的工程許可,中央政府隨即提起行政訴訟。在2016年12月20日的最高法院判決中,認為處分違法,判決沖繩縣敗訴,填海工程不日即可再次動工。
這不是沖繩縣政府在司法戰場上第一次吃敗仗,1995年的大田知事,也曾經拒絕代理拒絕續約的地主,在軍用地租用契約上簽約,但在中央政府提告後以敗訴收場;而在比最高法院判決稍早的12月6日,那霸地方法院也駁回了居民對高江直升機坪的停工假處分聲請。
面對司法的高牆,「全沖繩」並未就此氣餒。在宣判兩天後的22日,美軍正式返還了部分北部訓練場用地,翁長知事並未出席典禮,而是同時舉辦了數千人規模的抗議集會,批判美軍與中央政府以增建直升機坪作為返還條件,卻宣稱此舉能降低沖繩負擔,是對返還的「扭曲」。
▌媒體:「迫降」與「墜落」的媒體戰
位於北沖繩高江地區的美軍北部訓練場,其直升機坪工程,向來與邊野古海岸基地工程並列為兩大反對標的。除了頻繁起降造成的噪音之外,沖繩美軍所配置的魚鷹直升機,被認為有高度故障風險,加上沖繩美軍的軍機事故從來沒有少過,2004年甚至有直升機一頭栽進了沖繩國際大學的校舍,也始終令居民不安。
2016年12月初,一架訓練中的魚鷹直升機就墜落在距離民居不遠處的海岸,而當沖繩副知事向美軍遞交抗議書時,美軍指揮官卻不滿地表示「不要泛政治化」:
因為駕駛員努力避開住宅區,才沒有造成民眾傷亡,沖繩人應該感謝我們才是。
對於這次的事件,大部分的主流媒體均避用「墜落」,而是以較為緩和的「迫降」來報導此一事件。而沖繩的兩大地方報《琉球新報》與《沖繩Times》,立場上都傾向反基地,在報導中則是使用了「墜落」。
沖繩當地媒體與全國性主流媒體的立場落差,在大和(註:沖繩人對沖繩以外的日本的稱呼)的主流輿論中,經常可見指責沖繩媒體報導偏頗、煽動反基地輿論的意見。而在參院選前,自民黨內也有「非擊潰沖繩的報社不可」的發言。2016年8月,在高江的抗爭現場,則發生了警察針對琉球新報與沖繩Times記者進行驅離的事件。
對於偏頗的指控,沖繩媒體的回應則是:
在沖繩跑任何新聞,最後都會碰到基地問題。
無論是產業發展與交通建設所需的土地、各種政策上的補助來源與預算編列、乃至於政局的對抗架構,莫不與基地息息相關。
即便如此,兩家報紙高達九成以上的市佔率,仍讓人懷疑沖繩是否有什麼壟斷媒體的黑手。對此,獨立記者安田浩一專訪了在60年代,曾任職於《沖繩時報》的記者仲村致彥。當被問到高舉保守、反共、中立路線的該報,最後為何不敵兩大地方報而黯然停刊時。仲村先生表示:
雖然有許多人揣測我們遭到打壓,但其實很簡單,就是縣民不看而已。
有趣的是,仲村先生目前也持續參與反基地運動,這並非他在失敗後改變了信念,而是因為:「跟翁長知事(註:原為自民黨員)一樣,我堅信,正因為是保守派,所以更必須為了故鄉,與所有的蠻橫、不講理戰鬥下去。」
▌街頭:大和來的鎮暴警察、被羈押的運動領袖
針對反基地運動在邊野古與高江發動的長期靜坐抗爭,以及縣政被「全沖繩」掌握的情況,中央政府則是動用中央一條鞭式的公安警察(政治警察)系統來因應。警政單位從其他縣市調集鎮暴警察,到沖繩來排除每天在周邊道路與出入口靜坐的民眾。
筆者曾在2015年末到過邊野古的靜坐現場,現場的交通維持基本上仍由沖繩縣警擔任,但當要驅離群眾時,從大和來的鎮暴警察就從警備車上出動,在排除完畢後,就離開現場,再交還給沖繩縣警。
伴隨著抗爭情勢升高,中央政府也增加了鎮暴警察的動員強度。而在10月的一次抗爭當中,從大阪調來的鎮暴警察,對群眾大罵:
『白痴!土人!』(日文「土人」是對原住民的蔑稱)、『支那人閉嘴!』
赤裸裸的歧視言論,引發了輿論批判。
面對批判聲浪,發言的警員被處以申誡處份,帶隊長官口頭警告。但是當事員警同時也抗辯道,「土人」是指抗爭者身上有土,「支那人」則是看過有其他鎮暴警察用過,就有樣學樣,不知道當中有歧視意味。而鶴保沖繩大臣也在國會表示:「無法判斷『土人』有歧視意涵」。
正如上述發言所展現出的態度,中央政府並未因此檢討鎮暴警察的部署,也不認為歧視發言是什麼大問題。更變本加厲的是,警方在2016年10月以毀損逮捕了沖繩和平運動中心議長,75歲的山城博治先生後,法院先是駁回羈押聲請,警方隨即以傷害罪嫌再次逮捕,聲請羈押。而在羈押期滿後,又以妨害業務罪嫌再次逮捕,聲押獲准,使得山城先生至今仍持續被收押禁見。
長期對抗爭者蒐證、養案,在逮捕後不斷重複「逮捕-羈押-期滿釋放-釋放時當場以另案逮捕」的循環,以達到在23日的偵查階段羈押期限下,實質長期羈押抗爭者的效果,這是日本公安警察的慣行做法。其目的並不是認真要追訴抗爭者傷害、妨害公務、毀損等罪責,而是透過長期羈押,來達到威嚇與削弱運動的目的。
▌下一步:面對深邃裂痕,彌合或加深?
在過去這半年來,於前述之各個層面的對抗當中,可以看見沖繩與大和之間的深深裂痕,並未隨著時間逝去與政策推動而彌合,雙方反而是漸行漸遠。
大和政府與主流輿論,認為既然已經促使美軍遷移基地至邊野古,與返還部分用地,對反基地運動,也以補助金與鎮暴警察雙管齊下。因此無法理解,沖繩人為何要如此不識大體,堅持扮演日美軍事同盟的絆腳石?因此,更有許多人相信,反基地運動的背後,是中國共產黨的陰謀。
但站在沖繩人,或至少是「全沖繩」的立場來看,大和從未將沖繩當作對等的一份子,而是為了大和可犧牲的對象。從強調國家利益的法院判決、使用「迫降」的主流媒體、斥責沖繩人的美軍指揮官、口出「土人」的鎮暴警察到身繫囹圄的年邁運動領袖,沖繩人希冀自立自主的聲音並未被認真看待,而是一再被無視與打壓。
接下來,1月22日將登場的是,由「全沖繩」挑戰「沖繩隊」的宮古島市市長選舉。而沖繩縣府在「撤銷」(溯及自始無效)邊野古工程許可敗訴後,已在考慮改為「廢止」(在廢止後無效)許可,可預見訴訟又將再起。即使面對大和來的鎮暴警察,領袖又在押,每日前往基地工程現場的抗爭者及聲援者仍舊前仆後繼。
沖繩美軍基地問題會如何收場,尚在未定之天。雖然目前「全沖繩」聲勢浩大,若回顧沖繩的歷史,在圍繞著「自立」的一連串攻防中,沖繩民意也曾倒向另一方。但可以確定的是,若大和仍讓沖繩感覺到那股上對下的視線,不將其視為對等的對象,那麼即便投入再多補助金與鎮暴警察,恐怕問題的解決,仍無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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