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酒的體驗:《伊朗:心智的帝國》與蘇菲主義詩歌
蘇菲主義(Sufism)是在11世紀出現的獨一無二的神秘主義運動,這是其首度掀起巨大浪潮。蘇菲主義是一個複雜又大規模的現象,它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表現出不同的面向,存在於11世紀的小亞細亞到北非,直至今日的巴基斯坦等地。它的來源是模糊的,但從一開始,神秘元素就是伊斯蘭教的一部分,例如有些人說穆罕默德在麥加城外的曠野中得到《古蘭經》的神啟就是一個神秘事件。蘇菲主義的精要是尋求準確又適當的個人精神體驗,在神意的存在中放棄本我和各種俗念、雜念。
但是在實際的踐行與意象中,蘇菲主義者也參與了伊斯蘭征服後幾百年中的宗教激盪,他們在實踐中反映了前伊斯蘭時期的觀念與影響,其中包括神秘主義傾向的新柏拉圖主義運動與諾斯底主義運動。隨著這些影響及蘇菲主義有意的無政府主義、唯信仰反道德論(antinomian)傾向,從一開始就讓他們與堅守經典文本、學究風氣的城市烏里瑪及城市傳教者關係緊張。
城市裡的烏里瑪只是一遍又一遍熟讀《古蘭經》和聖訓,然後提出伊斯蘭法律的最新裁定。在他們兩者之間出現了緊張和衝突,有許多蘇菲主義者或有神秘主義傾向的思想家,例如哈拉智(Mansur al-Hallaj)、索拉瓦迪(Sohravardi)都被烏里瑪譴責為異端,兩人分別於西元922年及1191年被處死了。於西元11及12世紀再次興起的蘇菲主義或許與伊斯蘭宗教學校裡逐漸重視的伊斯蘭教實踐及伊斯蘭教學習有關,這些都直接屬於烏里瑪的管控之下,蘇菲主義很有可能是對此所發展出的反映。
▌蘇菲主義與伊斯蘭的傳播
蘇菲主義在當時伊斯蘭世界的重要影響力有時被忽視了,但其實他們已經遍及各處。它在波斯的文化影響力可以從其對波斯詩歌的影響上顯現出來,而且在當時的波斯,到處都是蘇菲主義的哈納卡(Khanaqa),這種建築是特別為到處遊走的蘇菲們提供住宿及舉行宗教聚會的客棧。在規模較大的城市裡,可能有許多分屬於不同蘇菲教團的哈納卡,在巴札的行業公會和其他社會組織中,通常也會與蘇菲教團有所聯繫。
甚至在小村莊裡也有哈納卡, 這種情形類似中世紀歐洲各地的托缽修士修道院,蘇菲主義的行者與尋常百姓的宗教生活緊密相關,他們也負責在偏遠鄉村和波斯以外的地方傳教。考慮到當時在偏遠鄉村的識字率和人口,顯而易見,伊斯蘭教在鄉鎮和城市以外地區的傳播是以蘇菲主義為中心的。蘇菲主義者活動的中心在波斯,尤其集中在呼羅珊地區,但他們也是將波斯影響力傳播到博斯普魯斯、德里,甚至更遠地方的主要力量。
許多蘇菲信徒,尤其是很多蘇菲詩人曾公開鄙視烏里瑪人士,認為他們自大狂妄並以自我為中心,謹守宗教規範、對於自己奉行宗教規則有虛榮的自負,這些特質反而忘記了真正靈性的無我狀態。因此不難理解為何一些正統穆斯林,尤其是18世紀以來的瓦哈比主義者(Wahhabis)及其同情者,咒罵蘇菲主義者,並迫害他們。但是我們在此所討論的這段時期,蘇菲行者(也被稱作迭里威失,dervishes)旅行各地的傳教活動,對新穆斯林皈依方面,至關重要,甚至可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他們的傳教活動對於遙遠的鄉野地區來說也是意義重大,例如正統伊斯蘭教一直難以普及的塔巴里斯坦,以及安納托利亞和突厥人在東北方向的中亞故土等新征服領土。
▌愛與酒:蘇菲詩歌
第一位偉大的蘇菲理論家是葛札里(al-Ghazali),他也來自呼羅珊的圖斯。(雖然在更早期也有重要的蘇菲主義者,例如:大約於西元910年去世的朱奈德〔Junayd〕。)正統遜尼派和蘇菲主義之間並非是簡單的對立關係,例如葛札里,他原本先是沙菲儀教法學派的遜尼派穆斯林,他曾經寫過攻擊穆爾太齊賴派、伊本.西那的作品,以及介紹希臘哲學思想的作品。但是他也寫了一部極具影響力的蘇菲作品,書名為《幸福鍊金術》(Kimiya-ye sa’adat),大體上而言,他在作品中試圖消除遜尼派和蘇菲主義之間的隔閡,將後者呈現為前者的正統面向。在蘇菲主義出現的最初幾個世紀,相較於遜尼派穆斯林,什葉派對蘇菲行者的態度更有敵意。
薩奈(Sana’i)是第一位明確具有蘇菲身分的偉大詩人,有人將他的文學風格與葛札里的文學風格相提並論。他在西元1131年完成的長詩《真理花園》(Hadiqat al-haqiqa) 是蘇菲詩歌中的經典,但是除此之外,他還創作了很多的詩作,在這些作品中可以很輕易看到傳統情詩與神秘主義傾向的融合:
自從我的心落入了愛的圈套,
自從我的靈魂成了愛的杯中酒,
啊,我備受情事煎熬。
像一隻鷹,落入愛的羅網!
身陷其中,在時光中變成醉漢,
在愛的興奮中深深沉醉,
憂心情事的苦痛折磨,
我卻不要說,那恰是愛的名字,
當看到愛,就更執迷於愛,
伴著愛,萬物平靜安詳。
在這裡,酒再次成為愛的隱喻,將這一意象帶往更加複雜的維度中。傳統上來說,正統穆斯林更加讚揚節制慾望(abstinence,zohd),在宗教法律中也是如此規定的,薩奈說,透過超脫法律而成為一個棄神者(infidelity,kofr),如能把腐化、肉慾的靈魂(soul,nafs)拋下,蘇菲可以找得到另一條通往真主的路。而愛和酒正好都能讓人忘乎自我,這是人們所熟悉的改變或徹底摧毀自我意識的經驗。這種經驗可以讓人嚐到(因此可以提供一種隱喻)透過神秘方式與真主相見的無我狀態體驗――對於真正的宗教體驗來說,無我狀態有其必要,就像是求愛者渴望被愛的那種渴望。
塞爾柱時代出現了大量詩人,根本不可能對他們一一作評論,但是尼札米.詹賈維(Nizami Ganjavi)則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的一位,他在西元1180年創作《霍斯勞和席琳》(Khosraw va Shirin),在1188年創作《萊拉和馬傑農》(Layla va Majnoun)。這兩部作品都是基於更早流傳的故事所創作的敘事長詩,前者說的是薩珊的宮廷軼事,後者則是來自於阿拉伯。這兩部作品極受歡迎,但是它們都反映出尼札米的宗教信仰的更深層共鳴迴響。萊拉和馬傑農相戀後又分離,馬傑農隨後發瘋(Majnoun的意思就是「瘋子」)跑向曠野中流浪。隨後他成為詩人,透過媒介來寫萊拉:
由於萊拉的父親不准他們結婚,馬傑農在他的愛中喪失了希望,他將他的愛精神化了。他跑到荒漠中,在發瘋的狀態中丟失自我,逃脫出所有世俗規則,開始寫詩,他實際上已經成為一名蘇菲。所以即便是一個相當世俗的故事,也已經具有並非一眼就能看出的精神層面。透過作者運用隱喻及精神寓意的心理描寫,讀者還是會對這對愛人的困境油然生出憐憫之情,這首長詩並非純粹寫蘇菲接近真主,而是兩者都有,既寫蘇菲接近真主,也寫一個暗含人性感染力的愛情故事。《萊拉與馬傑農》幾乎已經翻譯成伊斯蘭世界的各種語言,以及伊斯蘭世界以外的其他譯本。
▌超越伊斯蘭的「愛的宗教」
來自內沙布爾的法立德丁.阿塔(Farid al-Din Attar)生於西元1158年前後,卒於1221或1229年前後,他一生中創作了超過4萬5,000行詩句。他提出一種「愛的宗教」理論,這一理論的許多元素對後來所有的蘇菲詩人都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並且發展成名為「卡蘭達爾」(qalandar)的概念,意思是「野人」、「被放逐的人」或「流浪的人」,他們只遵循「愛的宗教」的倫理規範:
Har ke ra dar ‘eshq mohkam shod qadam
Dar-gozasht az kofr va az islam ham
只要堅定地涉足於愛
就超越了伊斯蘭和不信教者的境地
阿塔詩歌中最經典的作品是《群鳥會》(Mantiq al-tayr, 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它也是波斯詩歌中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該作品有引人入勝的情節,描述眾鳥千方百計去尋找傳說中的神鳥希茉(simorgh)的故事。隨著敘事發展,講到謝赫桑安(Shaykh San’an)的故事,作者透過這則故事帶出了蘇菲主義在邏輯上所能達到的全部意涵的極限,這在伊斯蘭的背景脈絡中顯得特別令人震撼。這則故事對於後來的蘇菲主義發展有著重大影響。
故事中的謝赫桑安是一位飽學知識、受人尊敬的大賢人,他總是行正直之事。他去麥加朝聖了50次,他齋戒又禮拜,門下有400位門徒。他對宗教法律的點評總是讓眾人心服口服。但是在睡覺時,他總是一再做同一個夢,夢中的他住在羅馬(Rum,這裡大概意指當時信奉基督教的安納托利亞地區或是君士坦丁堡,而非羅馬城),並在那裡的基督教堂裡禮拜。他對這樣的夢境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決心要親自去一趟基督徒的地域,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在他剛剛上路不久,他就看見一名基督徒女子――「在美的瓊樓玉宇中,她就像是太陽一般……
她的雙眸射出愛的承諾,
她纖妙的雙眉風情萬種,
那眉毛似乎傳達著愛意,
情人忘乎所以別無他求。
於是,就像有時候會發生的事情那樣,這位老人墜入了情網。
我已沒了信仰。
交出的心已成無用之物,我乃一基督徒的奴隸。
他的同伴想要讓謝赫桑安恢復理智,但是他卻用更令人吃驚及感到混亂的話回答他們。他們勸他祈禱――他同意了,但是他卻不問麥加的方向在哪,而是問那名女子的臉在什麼方向,他要朝著她的方向禮拜祈禱。其中一人問他,難道你不為背棄伊斯蘭而感到後悔嗎?他卻回答說,他只為之前的愚蠢而後悔,因為他之前從未陷入愛情。另一人說,他已經失去了智慧;他回答說,他的確是如此,而且他也丟失了名譽,但是,欺瞞與恐懼已經跟隨他太久了。還有一個人要他在真主面前承認自己的羞恥,然而他回答說,是真主點燃他心中的這把火焰。
在心愛女子的家門口,他餐風露宿一個月,整日與泥土、野狗為伍,直到他生病了。他懇求她能夠施捨他一些憐憫、一些愛慕,她笑了笑,嘲弄地笑他已經這麼老了――他應該尋找的是裹屍體的布,而非愛情。老人再三請求,於是女子說,他必須做到四件事,才能得到她的信任,這四件事分別是:把《古蘭經》燒了、喝酒、矇閉信仰的眼、對著偶像鞠躬。老人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他於是被女子請進屋內飲酒,並喝醉了:
他醉了,一種湮沒的遺忘感占據了他的靈魂。
酒和愛意混到了一起――她的笑聲好似挑戰,
讓他來求取他的夢寐之求。
他答應女子的所有請求,但是她還不滿足――她要金子和銀子,但他是窮人。最後,她終於給他一點點憐憫,若是他可以幫她照料豬隻,作她一年的養豬人,那麼,她可以不要金銀。他同意了。
在如此極端的情節下,開始趨於傳統並符合社會上的普遍習俗,若不想要這部作品被查禁或被毀,這麼做有其必要。此時,先知的幻象出現了,將老人回歸於信仰,女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並成為一位穆斯林,直到死去。但是後段情節並不會消除前段情節帶給人們的啟示:墨守成規的虔誠並不足夠,那種虔誠甚至可能會將人引入歧路。若要臻至更高的精神境界,人們必須剷除社會習俗的陷阱及在愛情中迷失的自我。正如作者在故事開端介紹這則故事時所寫的:
當褻瀆和虔信都已不存,
當肉身和本我都已消逝,
到那時,通向正道的不屈勇氣才會問,
這是否值得一試,
請不要害怕,平靜地開啟旅程吧,
忘記什麼是伊斯蘭而什麼不是……
整體而言,這個故事也許曖昧不明,但是它的內容對於當時的宗教習俗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責任編輯/王穎芝